日光淡淡,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
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稍读古诗的人都能看出这首诗是得力于“孤儿行”一类的古乐府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例如前年作的《鸽子》(《尝试集》二.二七):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就是今年作诗,也还有带着词调的。例如《送任叔永回四川》的第二段:
你还记得,我们暂别又相逢,正是赫贞春好?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暗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懂得词的人,一定可以看出这四长句用的是四种词调里的句法。这首诗的第三段便不同了:
这回久别再相逢,便又送你归去,未免太匆匆!
多亏得天意多留你两日,使我作得诗成相送。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多替我说声“老任珍重珍重!”
这一段便是纯粹新体诗。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化出来的,故他们初作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带着词调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举,且引最近一期的《少年中国》(第二期)里周无君的《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这首诗很可表示这一半词一半曲的过渡时代了。
新体诗音节
我现在且谈新体诗的音节。
现在攻击新诗的人,多说新诗没有音节。不幸有一些作新诗的人也以为新诗可以不注意音节。这都是错的。攻击新诗的人,他们自己不懂得“音节”是什么,以为句脚有韵,句里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调子,就是有音节了。中国字的收声不是韵母(所谓阴声),便是鼻音(所谓阳声),除了广州入声之外,从没有用他种声母收声的。因此,中国的韵最宽。句尾用韵真是极容易的事,所以古人有“押韵便是”的挖苦话。押韵乃是音节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于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音节何等响亮?但是用平仄写出来便不能读了:
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又如陆放翁: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
头上十一个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读起来何以觉得音节很好呢?这是因为一来这一句的自然语气是一气贯注下来的;二来呢,因为这十一个字里面,逢宫叠韵,梁章叠韵,不柏双声,建宫双声,故更觉得音节和谐了。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于句末的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末无韵也不要紧。例如上文引晁补之的词:“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东阳沈,劝我如何醉?”这二十个字,语气又曲折,又贯串,故虽隔开五个“小顿”方才用韵,读的人毫不觉得。
新体诗中也有用旧体诗词的音节方法来作的。最有功效的例是沈尹默君的《三弦》(《新青年》五.二):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都是双声。这十一个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弹”、“断”、“荡”四个阳声的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苏东坡把韩退之《听琴诗》改为送弹琵琶的词,开端是“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他头上连用五个极短促的阴声字,接着用一个阳声的“灯”字,下面“恩冤尔汝”之后,又用一个阳声的“弹”字,也是用同样的方法。
吾自己也常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和谐。例如《一颗星儿》一首(《尝试集》二.五八):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
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这首诗“气”字一韵以后,隔开三十三个字方才有韵,读的时候全靠“遍、天、边、见、点、半、点”一组叠韵字(遍、边、半、明,又是双声字),和“有、柳、头、旧”,一组叠韵字夹在中间,故不觉得“气”、“地”两韵隔开那么远。
这种音节方法,是旧诗音节的精采(参看清代周春的《杜诗双声叠韵谱》),能够容纳在新诗里,固然也是好事。但是这是新旧过渡时代的一种有趣味的研究,并不是新诗音节的全部。新诗大多数的趋势,依我们看来,是朝着一个公共方向走的。那个方向便是“自然的音节”。
自然的音节是不容易解说明白的。我且分两层说:
第一,先说“节”——就是诗句里面的顿挫段落。旧体的五七言诗是两个字为一“节”的。随便举例如下:
风绽—雨肥—梅(两节半)
江间—波浪—兼天—涌(三节半)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衷(五节半)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五节半)
又—不得—身在—荥阳—京索—间(四节外两个破节)
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六节半)
新体诗句子的长短,是无定的;就是句里的节奏,也是依着意义的自然区分与文法的自然区分来分析的。白话里的多音字比文言多得多,并且不止两个字的联合,故往往有三个字为一节,或四五个字为一节的。例如: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一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