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重华听得韩文的脚步渐远,确定四处无旁人后才坐起身子,低声对秦非道:“进展如何?”
  秦非也放低声音道:“一切顺利。我把我们的事情跟韩文说后,他大为感动,加上吴不为的表现令他相当不满,韩文现在对你我很是信任。我当着韩文的面把袋子交给了吴不为,还专门让韩文看到里面的锦盒和霜月给的金叶子,他更是深信我们的宝玉一定装在里面。吴不为一定猜得到我们会当着韩文的面验货,料他也不敢不把宝石放回去。”
  项重华道:“不错。以韩文对我们的信赖,纵然吴不为不将宝石还回来,他也一定会亲自到郢阳君面前为你我说好话。我们能够躲过白虎门这么多明枪暗箭也足以让郢阳君注意,加上首富之子这个大靠山,定是稳赚不赔。”
  秦非赞道:“没想到你能够做出这么精彩的分析,就连我这个为师的也颇为得意。估计吴不为现在还在纳闷儿,盒子怎么会回到你我手里。他哪里想得到那盒子是李慕梅赠你解药的锦盒。青龙山的盒子固然特殊,但竹先生一向洒脱,放药的和放宝石的盒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项重华笑道:“但他小子估计还是得连宝石带盒子一起送回来。越是聪明人越是多疑,他还怕我们在盒子上又做什么手脚呢。”
  秦非叹道:“只是这次又苦了你。”
  项重华笑道:“不弄点伤,怎么装晕?只有这个样子,才能显出男子汉重诺轻生的气概来。何况这些小伤完全不碍事,几日就能好。”
  秦非默了一会儿,道:“同样是王族,你怎么就这样奇怪?叫你做什么你就实打实地做,也不怕别人利用你。”
  项重华笑道:“有你这个好兄弟在,我哪里用得着担心?只是觉得对韩兄有些愧疚。他真的是一个大好人。若是我哪一天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回报他。”
  秦非叹道:“他是好人不假,但也是个笨蛋。韩文一点都不适合当天下首富的儿子。光是他那个兄弟就够他受的。如果你真有机会帮他,就帮他除掉他的兄弟,否则韩文早晚得死在他的手上。”
  项重华黯然道:“我本以为只有帝王家有这种苦恼,没想到富贵之家均是如此。明明是至亲骨肉,却比战场的敌手还要危险,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才肯罢休。有时候我甚至庆幸自己是栽在息丽华那个贱人手里,而不用跟亲弟刀刃相见。明知如此,为什么帝王还要祈求多子?这样的多子哪里是多福,简直就是多祸害。”
  秦非叹道:“繁衍本就是人的本能。无望长生的人用子嗣延续有限的生命,在无常的天意面前才有安全感。可惜生命只有一次,人死如灯灭,再多的子孙也于事无补。说到底,所有的纷争不过是源于人本身对长久而辉煌的生命的排他性的渴望,在这种渴望之前,纵然是骨肉也完全不堪一击。骨肉之间是如此,君臣朋友之间又怎么能够幸免?”
  项重华道:“但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享受这种贪婪又有什么意思?”
  秦非道:“这种追求是对是错,只有真正得到过的人才有资格评说。现在的我们只知道若不尽全力去进行这场追求,将来定会懊悔。”
  项重华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现在就只剩下确定吴不为是否是红赤炼。这件事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做。”
  秦非道:“白虎门人向来不会团结一致、相亲相爱。纵然能让他露出右肩的梨花,也只能说明他是白虎门的门人,不能说明他一定对我们有敌意,更不能证明他就是红赤炼。”
  项重华道:“这我也早想到了。”
  秦非蹙眉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项重华笑道:“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纵然是白虎门人,所为也不过名利二字!你说他对我们似乎并不想赶尽杀绝,也许便是因为他对刘羲绰也不是十足信任,若是能把他挖过来,对我们的利益不必多说。”
  秦非一拍大腿道:“好小子!这一步即险又绝。不过确实值得一试。你还要躺多久才能下榻?”
  项重华道:“我的伤势全是皮外伤。你们玄武潭的闭气内息术,我虽然没有秦柔那么炉火纯青,但应对浓烟完全没有问题。”想到秦柔又是感激又是抱歉,不由叹道:“也不知秦柔姑娘现在身处何方,可否安好。”
  秦非忽然站起来道:“那就明日一早行动。你我也得好好休息。但在中午靠岸之前务必要解决。”
  秦非来到甲板处,只见天水间暗淡如墨,从薄雾里望出去,依稀可以看到岸边一栋栋屋子模糊的轮廓。几家灯火仍未熄,不知是怨妇等着离家的游子,还是贤妻静候荷锄而归的夫君。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将这淡淡的思绪渲染得更浓。秦非低头望着滔滔的江水,似乎是想看清自己的倒影,却只能看到映在江面上的船上的灯火。忽听一阵叹息由耳边传至,扭头一看,吴不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边,心里一阵惊恐,高声道:“不为兄有何贵干?”
  吴不为笑道:“你不用这么害怕。我若想动手,你现在还能在这里唉声叹气吗?”
  秦非又道:“不为兄有何贵干?”声音小了许多。
  吴不为笑道:“来还东西。不要怕,韩文比你还多心呢。你瞧,他现在还在那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知道了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以后,你觉得他可能放心我吗?”说着从怀里掏出袋子,“啪”的一声将盒盖打开。宝石耀眼的光芒立刻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秦非急道:“你想让别人盯上我们不成?还不好好收起来。”
  吴不为将宝石递给秦非,道:“放心。韩文已经清场过了。何况,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这块宝石。现在大家各取所需,我也落得个自在。”
  秦非连忙将宝石收好,还不忘左右张望。吴不为道:“这几日风逝很顺,估计不到中午就能抵达祁都。去看看华兄吧。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问我。”说完扭头向韩文招了招手,便径自走向项重华的房间。项重华见到吴不为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也大吃一惊。吴不为大大咧咧地掀开罗帐往榻上一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吴不为可不是天天主动送上门的。”
  项重华利索地问道:“你是不是红赤炼?”
  秦非不禁吓了一跳。吴不为略微一愣,拍手笑道:“好极好极!吴某人最讨厌拐弯抹角。不过,在下却想斗胆让华兄猜上一猜。”
  项重华道:“那华某就冒犯了。可否请吴兄解开上衣?”
  吴不为笑道:“想不到华兄还有这种雅兴。不过不为要提醒华兄,韩文少主早就知道我是白虎门的门人。若是华兄猜错了,这份侮辱足够不为对你下手。”说着站起身来正对向项重华。
  秦非急道:“等等!”项重华却微笑着示意他不要担心。吴不为转眼间已解开四个扣子,露出胸口。
  项重华忽然道:“请吴兄住手!”
  吴不为笑道:“怎么?知难而退了吗?”
  项重华笑道:“秋夜寒气重,白虎门人又不惯服药,吴兄若是着了凉岂不麻烦?”
  吴不为道:“多谢关心。”
  项重华道:“哪里哪里。当日大哥对小弟的饶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关心红赤炼大哥也是应当的。”
  吴不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却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
  项重华道:“小弟请吴兄解衣,其意并不在你肩上的血梨花,而是想要看看你的胸口。你胸口上的疤痕与红赤炼的一模一样,这要如何解释?”
  秦非得意地看着吴不为,道:“吴兄意下如何?”
  吴不为笑着将衣领系好,敛起衣摆向项重华行了一记跪拜大礼,恭恭敬敬道:“华储君英明过人,不为甘拜下风。”
  秦非惊道:“这里可是祁国势力之内,想要要挟我们也没有那么简单。”
  吴不为笑着站起身子,坐到一头雾水的项重华身,道:“华储君放心,不为绝无恶意。您可还记得尤所为吗?在下便是那个连续三次拒绝了您千金之礼的尤所为!”
  项重华惊呼道:“你竟然就是尤所为?”
  秦非拉着项重华道:“白虎门人最是狡猾。你怎么还在这里跟他攀交情?”
  吴不为淡淡地瞧了秦非一眼,道:“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谋士!怎么,想要咬我一口不成?”
  项重华肃然道:“吴兄不可无礼。这位秦非是我的好朋友。项某虽然落魄,但决不允许别人侮辱、欺负我的朋友。”
  对秦非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做尤所为。我们是……”
  吴不为打断他道:“还是我来说吧。当日华太子听闻朝中的薛将军的长子强占民宅,但又苦于那狗官买通了所有知情人,又逼得那家人不敢说实话,于是私自带了几个好汉将那狗官和他的狗腿子半路拦住一顿暴打,但不成想李贲将军忽然赶到。华太子为了掩护其他几个好汉被团团围住,眼见就要被抓住并剥下面罩。在下瞧不过眼便出手袭击了李贲将军,那几个好汉也趁我引起骚乱时将太子救出。”
  项重华抢着道:“尤兄,哦,不。吴兄的义举我也是事后才知晓,只恨自己不但没能亲口道谢,连他的边儿也没有看到。我的手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查出他的下落,当时我正在陪同父王田猎,所以只能叫人送了份重金表示谢意,不料他却连门都不开。我又请几个最看重的兄弟备足礼金,依足礼仪再次拜访,结果被连人带礼全扔了出来。回府后,我立即亲自带着谢礼前去拜访,但他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干脆逃走了。”
  秦非这才放下心来,道:“项重华太子礼贤下士果然名不虚传。可是吴兄何必要拒绝他一番美意?难道是嫌他还不够诚心?”
  吴不为笑道:“吴某人恰恰是怕自己被项重华太子感动,无法开口拒绝才溜之大吉的。当时他虽然并无实权,但终究是太子。而我这个人却偏偏喜欢挑战困难,不喜欢坐享其成,所以只能把感激深藏于心。不过现在,总算是等到了报答储君的机会。”
  秦非惊讶道:“你要给他卖命?他可是被人追得满街跑的逃犯!”
  吴不为笑道:“就是这样才算有趣。不过不为只有一条命,谁也不卖。不为能做的,只是尽最大的努力保两位平安。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秦非失望道:“仅此而已吗?”
  吴不为笑道:“还可以知无不言地回答你们任意三个问题。不过,只有三个。”
  项重华不满地嘟囔道:“我还没有说什么你们就又开始一本正经了。尤所为,你好好的何必改名字!害得我们担心受怕一场。”
  吴不为道:“尤所为是我爹他爹给我起的名字,取意于君子有所为。吴不为是我的母亲取的名字,意思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是由母亲抚养成人的。虽说自我娘离开尤家以后他们从来没有管过我们母子,但我娘还是坚持叫我姓尤十年以还他们的生身之恩。”
  项重华上下打量了一遍吴不为,道:“可是你为什么在两年前还姓尤?你现在该不会只有十岁吧?”
  吴不为笑道:“不要误会。我自幼受母亲的影响,也不肯欠任何人情。十岁那年要改名时,我忽然想到我爹的爹也算是间接给了我半条生命,而且我在我娘肚子里时,还吃过他的几顿饭。所以,便和母亲商量,决定再姓尤十年。好了,已经两个问题了。”
  秦非差点想把项重华和吴不为一起掐死,怒道:“这种问题居然也能算数?你也太不厚道了!还有,你竟然还好意思说不欠人家人情,你掰掰指头数数,你一顿千金地吃过多少王侯贵胄的白食?”
  吴不为笑道:“他们那些恶心的嘴脸我连看一眼都反胃。但我竟然没有发火、没有杀人地陪他们又吃又喝。你不觉得花个千金百金很便宜吗?我娘虽然叫我不要欠人情,但也告诉我吃亏更使不得。”
  项重华本想问道:“你娘贵姓?”还没有说出就被秦非一把捂住嘴。
  吴不为笑道:“忘了告诉储君。家母姓吴,我爹姓尤。”
  秦非道:“白虎门中有多少人听命于祁国太子?”
  吴不为想了想道:“顶多十人。太差的保命都来不及,根本顾不得这种事情。太强的则不甘受人摆布。至于一路追杀你们的白虎门人,与其说是听命于他,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顺便想要卖他个人情。我的情况则更特殊一些。你不用露出这么惧怕的眼神,我说过不会给任何人卖命。纵然他是太子也休想在我眼前害你们的性命。”
  秦非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又记起三个问题已经问完,狠狠地瞪了项重华一眼。
  吴不为笑看垂下头的项重华,道:“看在华储君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秦非立即问道:“一路上杀死那些想要加害我们的白虎门人的人可是太子手下的千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