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写了无数短篇小说,近来都不曾出版,计还有十本以上是我近两年来自己还欢喜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印出,预备选一个选集,也因为不曾印出不好办了。我自己总看不起自己的文章,近来听说有什么女人欢喜我的文章,我只想喊这女人作婊子出气,因为欢喜我文章却放弃了人。我是越因为人家买我的书越轻视我文章的,我的文章成为目下中国年青人的兴味所在的东西了,我却很可怜的一个人在这里房中打家伙,到后又无理由的哭泣。际真,这种事是只有在同样情形中的人明白的!
这里一冷,我就又象去年的时候了。
这几天我到街上去,常常停顿在那些脏极了的小铜匠铺前面,看黑脸铜匠打水壶,细细的膊子,圆圆的眼珠,望到那些人,总使我忧愁。还有每天可见到的小剃头匠,担了小担子满街走,敲打小锣,常常按了一个大而圆的头颅,用刀沙沙的刮头,太阳照到这些人的背上,一定非常温暖,我就爱这些活人,欢喜他们,理解他们。因为对他们发生兴味,因此对绅士们的排场,就只会生气了。
大雨在此作他的诗,还快乐,因为他会快乐。我是不会快乐,所以永远是阴暗的,灰色的。每天一亮就听到吹喇叭,点名,喊数,使人仿佛置身军营里。但目下我是不会为谁用脚来踢醒、揪了耳朵下操场了,因
此听到吹起床号音了,却仍然还能睡觉。我的画成为怪东西了,因此只得搁笔,不再涂抹,不过来一个《水鸟浮江图》看看。从文十一月五日晚上此信或当在十二月初到多寄点信封来因作者不会写英文,寄给在美国的王际真的信封,是王先写好了寄给作者的。
沈从文致王际真的六封信第3节寒假刚回上海——1931年
际真:来申始见及七月信,把支票取了钱,同大雨用了,因大雨害病不好。先说不用,到此却又用去了。我们一同住在清华同学会里,不久或将回去。我或者不回去,因我九妹病倒在医院,一个最好的朋友被枪毙了,指张采真,刚刚在武昌码头被杀害。(剩两个儿女,还有第三个在女人肚内)我的父亲又死了。昨天一号,我得到这两种消息,还不能告给在院里的病人,她先知道,但为我初来,不敢同我谈,这时病了,我也不敢同她谈说“我知道这事”了,两面在隐讳,所以见面时很惨。
我若在此可以支持下去,就不回武昌,因小孩子把父亲死去,显得孤零,我不能不在上海蹲下了。此后有信寄新月转或好一点。
各事使我心乱头昏,过两天我再写信告你别的事。
我好象处置一切事皆不甚清楚。我们快有年半分手了,我是什么也不进步,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我将来也许会为人枪毙。
上海商人昨两天还才用两块钱一千字买我的小说版权,因为钱已先用,便听凭他们处理。象这样子我文章或做不下去了,可是我自然得做下去,找不出别的理由和方便来改业。怄了气,还得找人卖稿子,生活真是好笑的事。
我住处象一个破庙,空洞、发霉,地板有人走动时就轧轧发声如人呻吟,隔壁有老人每夜咳嗽到天明。幸好不落雨,落雨一定要漏雨,因为屋顶有漏雨痕迹。
近日来天气很好。
从文
一月二日早沈从文致王际真的六封信第4节住到上海不动了
——1931年
际真:我又住到上海地方不动了,有许多古怪原因,我不再傍到人教书。现在住的房子极小,门外是电车,时时刻刻有隆隆的声音响过去,这几天来特别冷了一点,在有霉味的新迁的小房间里,第一件事便是写信。
一个朋友被捉到牢里,这半月,我便把日子消磨在为他奔走找人找钱事情上去了。结果还是依然在牢里,不审,不判决,住处为军事机关,因此在不好情形下,仍然随时可以处决。这个人是胡也频,这名字你一定不十分陌生。
这一两月来我的家乡打仗,除了我的爹爹病死外,另外因战事原因,死了四五个年青朋友亲戚,有一个朋友则在武昌码头上被人割头,有一个朋友半月前还来信,如今又打死了。我身当其冲,看这些事连接发生,未来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不少这些事情,因中国现在还是混乱,还是十分混乱。
一年来文章写的真少,如今不做别的事,自然又轮到动手做文章了。新的小房子倒真与做文章相宜,因为似乎要这样不舒服地方,才能写得出东西来。
大雨昨天还同我住在一处,今天他还在现地方,这时只九点多,他一定不会起床。
我同大雨到南京路一个外国书店门外,看到你的《红楼梦》,整整齐齐摆在窗子里。我想起一个人来了,有个朋友韦丛芜,燕京毕业,学得是英国文学,会做诗,为未名社主人,平时读书不坏,他想打一个主意到外国住两年,可是一切用费得由他的手做出,在中国做文章拿到外国用,恐怕办不到。他听说你在美国熟,且熟于生活情形,想问你,是不是翻中国东西,可以对付学费用费,如果你翻东西,他帮到合作,是不是可以因此解决一切困难。他要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想明白是不是把中国东西翻出去有人买(在十元金洋一千字左右),他还说可以试翻一些文章寄来托你送一两处出版人看看,这事你高兴不高兴做。若有办法,你回我信寄新月转。我同韦说是你若六月回国,我们可以见到,也就可以谈到。还有当笑话说的,是他熟许多女人,他的女人又熟许多女人,我要他们为你找女人。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写一个信告我。韦是学英国文学的人,所以若果能到美国或英国一趟,对于他非常有益,不比我,即或有机会来美国也仍然毫无用处。际真,我近来会要变了,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约我再支持两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原因是我文章写下去,越来越无主顾,因为大多数在作文章的人,一定是在文章以外他们平时也得有一种友谊,也可以说全是友谊,文章才有出路的。我却差不多同每一个书店中人皆成为仇人。我同每一个书店做一笔生意,即有一个不好印象保留下来,因此他不愿再买我也无从再卖,日子越久我的主顾越少,熟人转成生人。到后就是文章虽有无数年青朋友诵读(这是从一些不断的不相熟的人来信可以明白的),也没有一家书店照顾,这事情结果,是我非改业不行。
我如能改业,生活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可以从各方面得到许多优待,譬如教书,我是比别人方便一点的。不过我赌咒不教书,我做官又办不了,做别的事又无本领,故到后一着我看得很分明的,是我得回到家乡很寂寞的死去。本来回到家乡也不至于寂寞,不过在外拖了十年的我,回乡虽有官做,也一定不能做。母亲快死了,妹妹一嫁,我在任何情形下又是不会找到女人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发财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学成绅士与人勾结做官分赃投降捧场的人,所以我不革命就是只有寂寞里老去死去一个办法。革命一定要一种强项气概,这气概是不会在我未来日子里发生的,所以我断定我还有一种机会,回到乡村农民里去,看透农民,彻底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就因这种趣味,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继续不断写下去,文章也将与中国整个趣味隔开,与中国读者离开,不能希望在中国时髦起来了。中国的文学兴味与主张,是一万元或一个市侩所支配,却不是一个作家支配的,读者永远相信书店中人的谎话,永远相信先生老师者流的谎话,我同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来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来的命运。
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虽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使我做事使我吃饭,都差不多永远象是为一种感情做去,有女人的同情,女人的依赖心,(所谓妇人之仁罢?)却又有顶桀骜的男子气,与顶不通达的冬烘气。在作文章时,我好象明白许多事情,能说许多道理,可是从事实上看,譬如恋爱,我就赶不过一个平常中学生。中学生稍稍会写几个字,就可用这个工具,得到一个女人。这原因是女人同男人差不多,所以他写的信她能够懂,且能够感动。我的弟弟,一个正牌子头脑简单、心情尊贵、行为豪放而学识平常的军人,他自己也明白他学什么皆不容易学好,可是他处置一切,真有许多地方可以佩服。并且他就按到他的一点点军人才干,生活得象一个人。只有我,总是不行,总是不行,许多事情我勉力去做也不会做好,好象学会了作文章便疏忽了一切。
际真,际可在不久日子里,是把你为他留作学费的钱又寄了五十块来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说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还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为什么我要用你那么一些钱,心里实在难过。你不应当因为我两个人好一点就尽寄钱来。我有钱自然很有用处,但据我自己意见,以及朋友意见,都说我用钱很不得当。我常常不打算一切明日的事,慷慨的不甚合理。我常常有些近于任性的行为,我用钱是更任性的。我各处都愿做好人,好象遇事都在帮别人的忙,听到人不幸我心上照例总十分难过。但我对于一切的感兴,都象看戏一样,看及悲哀,我就失去了一切应有的理知,不再打量保护到明日的自己。可是到了明天,我就又要为别的事感动,为别的事烦恼或忧愁,昨天的人与昨天的事就忘怀了。我时时刻刻在做人类最好的人,却常常时时刻刻做眼前的好人,却不愿做昨天那些事情的人,这结果,我成为特别不好的人。对于用钱更是不好,你不知道,有了钱我也还是穷,因为我不会藏一个钱到荷包里的,做这类事是我努力也学不好的技能。我或者可以有一时聪明起来,写得出一部永远存在的着作,可是使我对于钱发生一些责任,这一定永远做不到。
目下又是很穷了,欠伙食学费欠得一塌胡涂。可是,这几天有点紧急,有点情形不好,我就不懒惰,我一定可以在一个礼拜内写一些东西,一定可以写得很容易动人,一定还可以想法卖去。劳倦一点,麻烦一点,自然是应当的,可是在这些情形下,我非得如此不可。我也正因为有这样情形,且常常在这情形中支持,才写了些书,才从这些可笑的工作里,得到许多朋友,自己得到的虽是象一份灾难,另一时就得到一份友谊。我还想,若果再过两年,书铺若是照三元一千字行市还不给我时,我为了赌气要忍耐下去,一元一千字也还是要干,我猜想我还可以支持这状况三年,不计较一切,这样生活,却完全只是为消磨我自己的精力。到不能忍受时,我就自认失败,从一个卑微的职业里隐灭了自己,或回到乡下老死了事了。你若知道就因为“脾气”的缘故,人家阿猫阿狗如何乱七八糟作品可以得许多报酬,我的文章近来还只值两元一千字,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只想回到家乡去的理由了。际真,生活这事真说不尽!
我原先是只为好象赌气的意思(因为我小时想进中学也无法),只是读书,以为书读得多就会把生活弄好,也可以不至于受人压迫。到后把作文章作为生活时,就又拼命写下去,看是不是我可以写好文章,如一般从大学校出身的人一样好。再到后,因为这些事情的结果,我就到大学校教书了,可是教了书,我反而明白我努力也无用处的事了。因为再努力,我还是得尽一些市侩支配,不同他们来往,我的文章就找不到出路,过去是这样子,未来也仍然是这样子,外国情形可不知道是不是也象这样?我想到就是过所谓精神生活,应付日子,再过两年,我在上海也是蹲不下的,所以我的日子过下去,一定日渐黯淡。但任何人,却稍稍做点文章,把生活都弄好了。现在才明白文章还是要做下去,但做下去就与一切生活离远。因为这样,我想我将来的日子,总得到一个我最合式的农村里去,才可以过活一些时间。到底还是社会势力比个人能力大,我是终不能用农民感情活到都市中的。
我在这里过了三年,近来想到北平去看看,也不容易。北平去,有事做又是教书,书我总教不来,故在北平也住不下。听徐志摩说,你翻的《龙朱》无人要,你是不是还高兴翻《神巫之爱》?我近来预备写十个故事,皆用苗人作背景,希望会好一点。我自己照例是永远看不起自己文章的,尤其是联想到这文章是用何等价钱,在何等情形下卖给书店的事情时,仿佛不再愿意谈到我写过什么东西。
今天得武昌信,说是收到了你为寄一些书报,我请他们寄上海,想来不久就可见到。每天无事常与大雨谈纽约,地底铁道、大街、各样人同各样事,仿佛便到了那个地方。还说到你们对于女人的感觉,想不到在美国就那么可怜,一切事情似乎就只有酒可以解释。在中国,要方便,自然也是不容易找女人的,因为中国女人琐碎处真吓人。但那个朋友韦说及时,竟好象中国有无数女人受过很好的教育,年纪也到了二十多,却找不到相当主儿的。你试问陈雪屏,他一定对于这事顶熟,顶知道有什么女人可以要男人的事情,听说他在奉天很不坏,你若可以在奉天教一年书也似乎很好。周家夫妇在奉天也很好,那边学校算是中国可靠的一个学校。
这里前两天大雾,不甚冷,这两天放晴,倒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