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者还在地里忙呢,我虽然看见他几次,始终没能谈一谈,他躲着我。他已不象样子了,红眼边好象要把夏天的太阳给比下去似的。可是他还是不惜力,仿佛他要把被“柳屯的”所夺去的都从地里面补出来,他拿着锄向地咬牙。夏大嫂,据说,已病得快死了。她的二女儿也快出门子,给的是个当兵的,大概是个排长,可是村里都说他是个军官。我们村里的人,对于教会的人是敬而远之;对于“县”里的人是手段与敬畏并用;大家最怕的,真怕的,是兵。”柳屯的”大概也有点怕兵,虽然她不说。她现在自己是传教的;是乡绅,虽然没有“县”里的承认;也自己宣传她在县里有人。她有了乡间应有的一切势力,(这是她自创的,她是个天才,)只是没有兵。
对于夏二姑娘的许给一个“军官”,她认为这是夏大嫂诚心和她挑战。她要不马上翦除她们,必是个大患。她要是不动声色地置之不理,总会不久就有人看出她的弱点。赵五和我研究这回事来着。据赵五说,无论“柳屯的”怎样欺侮夏大嫂,村里是不会有人管的。阔点的人愿意看着夏家出丑,另有一些人是“柳屯的”属下。不过,”柳屯的”至今还没动手,因为她对“兵”得思索一下。这几天她特别的虔诚,祷告的特别勤,赵五知道。云已布满,专等一声雷呢,仿佛是。
不久,雷响了。夏家二姑娘,在夏大嫂的三个女儿中算是最能干的。据“柳屯的”看,自然是最厉害的。有一天,三妞在门外买线,二妞在门内指导着——因为快出门子了,不好意思出来。这么个工夫,”柳屯的”也出来买线,三妞没买完就往里走,脸已变了颜色。二妞在门内说了一句:“买你的!”“柳屯的”好象一个闪似的,就扑到门前:“我骂你们夏家十三辈的祖宗!”
二妞三妞全跑进去了,”柳屯的”在后面追。我正在不远的一棵柳树下坐着呢。我也赶到,生怕她把二妞的脸抓坏了。可是这个娘们敢情知道先干什么,她奔了夏大嫂去。两拳,夏大嫂就得没了命。她死了,”柳屯的”便名正言顺地是“大嫂”了;而后再从容地收拾二妞三妞。把她们卖了也没人管,夏老者是第一个不关心她们的,夏廉要不是为儿子还不弄来“柳屯的”呢,别人更提不到了。她已经进了屋门,我赶上了。在某种情形下,大概人人会掏点坏,我揪住了她,假意地劝解,可是我的眼睛尽了它们的责任。二妞明白我的眼睛,她上来了,三妞的胆子也壮起来。大概她们常梦到的快举就是这个,今天有我给助点胆儿,居然实现了。
我嘴里说着好的,手可是用足了力量;差点劲的男人还真弄不住她呢。正在这么个工夫,”柳屯的”改变了战略——好厉害的娘们!
“牛儿叔,我娘们不打架;”她笑着,头往下一低,拿出一些媚劲,”我吓噱着她们玩呢。小丫头片子,有了婆婆家就这么扬气,搁着你的!”说完,她撩了我一眼,扭着腰儿走了。
光棍不吃眼前亏,她真要被她们捶巴两下子,岂不把威风扫尽——她觉出我的手是有些力气。
不大会儿,夏廉来了。他的脸上很难看。他替她来管教女儿了,我心里说。我没理他。他瞪着二妞,可是说不出来什么,或者因为我在一旁,他不知怎样好了。二妞看着他,嘴动了几动,没说出什么来。又楞了会儿,她往前凑了凑,对准了他的脸就是一口,呸!他真急了,可是他还没动手,已经被我揪住。他跟我争巴了两下,不动了。看了我一眼,头低下去:“哎——”叹了口长气,”谁叫你们都不是小子呢!”这个人是完全被“柳屯的”拿住,而还想为自己辩护。他已经逃不出她的手,所以更恨她们——谁叫她们都不是男孩子呢!
二姑娘啐了爸爸一个满脸花,气是出了,可是反倒哭起来。
夏廉走到屋门口,又楞住了。他没法回去交差。又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我把二妞劝住。她刚住声,东院那个娘们骂开了:“你个贼王八,兔小子,连你自己的丫头都管不了。……”我心中打开了鼓,万一我走后,她再回来呢?我不能走,我叫三妞把赵五喊来。把赵五安置在那儿,我才敢回家。赵五自然是不敢惹她的,可是我并没叫他打前敌,他只是作会儿哨兵。
回到家中,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和她算是宣了战,她不能就这么完事。假如她结队前来挑战呢?打群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完不了,她多少是栽了跟头。我不想打群架,哼,她未必不晓得这个!她在这几年里把什么都拿到手,除了有几家——我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肯理她,虽然也不肯故意得罪她;我得罪了她,这个娘们要是有机会,是满可以作个“女拿破仑”,她一定跟我完不了。设若她会写书,她必定会写出顶好的农村小说,她真明白一切乡人的心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天的午后,她骑着匹黑驴,打着把雨伞——太阳毒得好象下火呢——由村子东头到西头,南头到北头,叫骂夏老王八,夏廉——贼兔子——和那两个小窑姐。她是骂给我听呢。她知道我必不肯把她拉下驴来揍一顿,那么,全村还是她的,没人出来拦她吗。
赵五头一个吃不住劲了,他要求我换个人去保护二妞。他并非有意激动我,他是真怕;可是我的火上来了:“赵五,你看我会揍她一顿不会?”
赵五眨巴了半天眼睛:“行啊;可是好男不跟女斗,是不是?”
可就是,怎能一个男子去打女人家呢!我还得另想高明主意。
夏大嫂的病越来越沉重。我的心又移到她这边来:先得叫二妞出门子,落了丧事可就不好办了,逃出一个是一个。那个“军官”是张店的人,离我们这儿有十二三里路。我派赵五去催他快娶——自然是得了夏大嫂的同意。赵五愿意走这个差,这个比给二妞保镖强多了。
我是这么想,假如二妞能被人家顺顺当当地娶了走,”柳屯的”便算又栽了个跟头——谁不知道她早就憋住和夏大嫂闹呢?好,夏大嫂的女婿越多,便越难收拾,况且这回是个“军官”!我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看着二妞上了轿。那个娘们敢闹,我揍她。好在她有个闹婚的罪名,我们便好上县里说去了。
据我们村里的人看,人的运气,无论谁,是有个年限的;没人能走一辈子好运,连关老爷还掉了脑袋呢。我和“柳屯的”那一幕,已经传遍了全村,我虽没说,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大家似乎都以为这是一种先兆——“柳屯的”要玩完。人们不敢惹她,所以愿意有个人敢惹她,看打擂是最有趣的。
“柳屯的”大概也扫听着这么点风声,所以加紧地打夏廉,作为一种间接的示威。夏廉的头已肿起多高,被她往磨盘上撞的。
张店的那位排长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里闹气而跑出去当了兵;他现在正在临县驻扎。赵五回来交差,很替二妞高兴——“一大家子人呢,准保有吃有喝;二姑娘有点造化!”他们也答应了提早结婚。
“柳屯的”大概上十回梯子,总有八回看见我:我替夏大嫂办理一切,她既下不了地,别人又不敢帮忙,我自然得卖点力气了——一半也是为气“柳屯的”。每逢她看见我,张口就骂夏廉,不但不骂我,连夏大嫂也摘干净了。我心里说,自要你不直接冲锋,我便不接碴儿,咱们是心里的劲!夏廉,有一天晚上找我来了;他头上顶着好几个大青包,很象块长着绿苔的山子石。坐了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心里觉得非常乱,不知想什么好;他大概不甚好受。我为是打破僵局,没想就说了句:“你怎能受她这个呢!”“我没法子!”他板着脸说,眉毛要皱上,可是不成功,因为那块都肿着呢。
“我就不信一个男子汉——”
他没等我说完,就接了下去:“她也有好处。”
“财产都被你们俩弄过来了,好处?”我恶意地笑着。
他不出声了,两眼看着屋中的最远处,不愿再还口;可是十分不爱听我的话;一个人有一个主意——他愿挨揍而有财产。”柳屯的”,从一方面说,是他的宝贝。”你干什么来了?”我不想再跟他多费话。
“我——”
“说你的!”
“我——;你是有意跟她顶到头儿吗?”
“夏大嫂是你的元配,二妞是你的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