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往下接碴;简单的说了一句:“我怕闹到县里去!”我看出来了:“柳屯的”是决不能善罢甘休,他管不了;所以来劝告我。他怕闹到县里去——钱!到了县里,没钱是不用想出来的。他不能舍了“柳屯的”:没有她,夏老者是头一个必向儿子反攻的。夏廉是相当的厉害,可是打算大获全胜非仗着“柳屯的”不可。真要闹到县里去,而“柳屯的”被扣起来,他便进退两难了:不设法弄出她来吧,他失去了靠山;弄出她来吧,得花钱;所以他来劝我收兵。”我不要求你帮助夏大嫂——你自己的妻子;你也不用管我怎样对待‘柳屯的’。咱们就说到这儿吧。”第二天,”柳屯的”骑着驴,打着伞,到县城里骂去了:由东关骂到西关,还骂的是夏老王八与夏廉。她试试。试试城里有人抓她或拦阻她没有。她始终不放心县里。没人拦她,她打着得胜鼓回来了;当天晚上,她在场院召集布道会,咒诅夏家,并报告她的探险经过。
战事是必不可避免的,我看准了。只好预备打吧,有什么法子呢?没有大靡乱,是扫不清咱们这个世界的污浊的;以大喻小,我们村里这件事也是如此。
这几天村里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并没想好如何作战——不过是她来,我决不退缩。谣言说我已和那位“军官”勾好,也有人说我在县里打点妥当;这使我很不自在。其实我完全是“玩玩”,不想勾结谁。赵五都不肯帮助我,还用说别人?
村里的人似乎永远是圣明的。他们相信好运是有年限的,果然是这样;即使我不信这个,也敌不过他们——他们只要一点偶合的事证明了天意。正在夏家二妞要出阁之前,”柳屯的”被县里拿了去。村里的人知道底细,可是暗中都用手指着我。我真一点也不知道。
过了几天,消息才传到村中来:村里的一位王姑娘,在城里当看护。恰巧县知事的太太生小孩,把王姑娘找了去。她当笑话似的把“柳屯的”一切告诉了知事太太,而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因为知事颇有弄个“人儿”的愿望与表示。知事太太下命令叫老爷“办”那个娘们,于是“柳屯的”就被捉进去。
村里人不十分相信这个,他们更愿维持“柳屯的”交了五年旺运的说法,而她的所以倒霉还是因为我。松儿大爷一半满意,一半慨叹的说:“我说什么来着?出不了三四年,夏家连块土坯也落不下!应验了吧?县里,二三百亩地还不是白填进去!”
夏廉决定了把她弄出来,楞把钱花在县里也不能叫别人得了去——连他的爸爸也在内。
夏老者也没闲着,没有“柳屯的”,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夏家父子的争斗,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张二楞,刘四,冯二头,和宋寡妇等全决定帮助夏廉。”柳屯的”是他们的首领与恩人。连赵五都还替她吹风——到了县衙门,”柳屯的”还骂呢,硬到底!没见她走的时候呢,叫四个衙役搀着她!四个呀,衙役!
夏二妞平平安安地被娶了走。暑天还没过去,夏大嫂便死了;她笑着死的。三妞被她的大姐接了走。夏家父子把夏大嫂的东西给分了。宋寡妇说:“要是‘柳屯的’在家,夏大嫂那份黄杨木梳一定会给了我!夏家那俩爷们一对死王八皮!”
“柳屯的”什么时候能出来,没人晓得。可是没有人忘了她,连孩子们都这样的玩耍:“我当‘柳屯的’,你当夏老头?”他们这样商议;“我当‘柳屯的’!我当‘柳屯的’!我的眼会努着!”大家这么争论。
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了,虽然我知道这是可笑的。
末一块钱
一阵冷风把林乃久和一块现洋吹到萃云楼上。
楼上只有南面的大厅有灯亮。灯亮里有块白长布,写着点什么——林乃久知道写的是什么。其余的三面黑洞洞的,高,冷,可怕。大厅的玻璃上挂着冷汗,把灯光流成一条条的。厅里当然是很暖的,他知道。他不想进去,可是厅里的暖气和厅外的黑冷使他不能自主;暖气把他吸了进去,象南风吸着一只归燕似的。
厅里的烟和暖气噎得他要咳嗽。他没敢咳嗽,一溜歪斜的奔了头排去,他的熟座儿;茶房老给他留着。他坐下了,心中直跳,闹得慌,疲乏,闭上了眼。茶房泡过一壶茶来,放下两碟瓜子。”先生怎么老没来?有三天了吧?”林乃久似乎没听见什么,还闭着眼。头上见了汗,他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还是往常的样子。台上的长桌,桌上的绣围子——团凤已搭拉下半边,老对着他的鼻子。墙上的大镜,还崎岖古怪的反映出人,物,灯。镜子上头的那些大红纸条:金翠,银翠,碧艳香……他都记得;史莲云,他不敢再看;但是他得往下看:史莲霞!他只剩了一块钱。这一块圆硬的银饼似乎有多少历史,都与她有关系。他不敢去想。他扭过头来看看后边,后边只有三五组人:那两组老头儿照例的在最后面摆围棋。其余的嗑着瓜子,喝着小壶闷的酽茶,谈笑着,出去小便,回来擦带花露水味的,有大量热气的手巾把儿。跟往日一样。”有风,人不多,”他想。可是,屋里的烟,热气,棋子声,谈笑声,和镜子里的灯,减少了冷落的味道。他回过头来,台上还没有人。他坐在这里好呢?还是走?他只有一块钱,最后的一块!他能等着史莲霞上来而不点曲子捧场么?他今天不是来听她。茶房已经过来了:“先生,回来点个什么?”递了一把手巾。林乃久的嘴在手巾里哼了句:“回头再说。”但是他再也坐不住。他想把那块钱给了茶房,就走。这块钱吸住了他的手,这末一块钱!他不能动了。浪漫,勇气,青春,生命,都被这块钱拿住,也被这块钱结束着。他坐着不动,渺茫,心里发冷。待会儿再走,反正是要走的。眼睛又碰上红纸条上的史莲霞!
他想着她:那么美,那么小,那么可怜!可怜;他并不爱她,可怜她的美,小,穷,与那——那什么?那容易到手的一块嫩肉!怜是需要报答的。但是一块钱是没法行善的。他还得走,马上走,叫史莲霞看见才没办法!上哪儿呢?世界上只剩了一块钱是他的,上哪儿呢?
假如有五块钱——不必多——他就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坐着;而且还可以随着莲霞姊妹到她们家里去喝一碗茶。只要五块钱,他就可以光明磊落的,大大方方的死。可是他只有一块;在死前连莲霞都不敢看一眼!残忍!
疲乏了,他知道他走了一天的道儿;哪儿都走到了,还是那一块钱。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到底他还有一块钱。这一块钱能使他在这儿暖和两三点钟,他得利用这块钱;两三点钟以后,谁知道呢!
台上一个只仗着点“白面儿”活着的老人来摆鼓架。走还是不走?林乃久问他自己。没地方去;他没动。不看台上,想着他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没这么关心自己过;今天他一刻儿也忘不了自己。他几乎要立起来,对镜子看看他自己;可是没这个勇气。他知道自己体面,和他哥哥比起来,哥儿俩差不多是两个民族的。哥哥;他的钱只剩了一块,因为哥哥不再给。哥哥一辈子不肯吃点肉,可怜的乡下老!哥哥把钱都供给我上学。哥哥不错,可是哥哥有哥哥的短处:他看不清弟弟在大城里上学得交际,得穿衣,得敷衍朋友们。哥哥不懂这个。林乃久不是没有人心的,毕业后他会报答哥哥的,想起哥哥他时常感激;有时候想在毕业后也请哥哥到城里来听听史莲霞。可是哥哥到底是乡下老,不懂场面!
哥哥不会没钱,是不明白我,不肯给我。林乃久开始恨他的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到底有多少财产,他也不爱打听;他只知道哥哥不肯往外拿钱。他不能不恨哥哥;由恨,他想到一种报复——他自己去死,把林家的希望灭绝:他老觉得自己是林家的希望;哥哥至好不过是个乡下老。”我死了,也没有哥哥的好处!”他看明白自己的死是一种报复,一种牺牲;他非去死不可,要不然哥哥总以为他占了便宜。只顾了这样想,台上已经唱起来。一个没有什么声音,而有不少乌牙的人,眼望着远处的灯,作着梦似的唱着些什么。没有人听他。林乃久可怜这个人,但是更可怜自己。他想给这个人叫个好,可是他的嘴张不开。假如手中有两块钱的话,他会赏给这个乌牙鬼一块,结个死缘;可是他只有一块。他得死,给哥哥个报复,看林家还找得着他这样的人找不着!他,懂得什么叫世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育,什么叫前途!让哥哥去把着那些钱,绝了林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