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你真是……得了够了,谁都不要明白你过去的那些事情!除了你自己一个人记着,在白日里闭了眼睛来温习,谁都不要。”
妇人好象要说,“二圆,我不同你吵架”,因为怕这话不得体,就只道:“你为我做好事,取一取,莫管谁要谁不要。”
二圆很厌烦的样子走到床边去,从一些杂乱的物件里,拉取那一条腰带,拉了一阵也取不出来。男子看到好笑,就走来帮着作这件事,站到二圆身后,把手从女人胁下伸过去,只轻轻一拖,就拖出来了,因为女人先是用着力的,这一来,二圆就跌到男子身上了。老娘看到好笑,却明白这是二圆故意做成的计策,就不过去扶二圆,只在旁边背过了脸去,好让年青人亲嘴。
男子捏到这条脏而且旧已经失去了原来形色的丝质腰带,放到鼻子边闻了一下,“老娘,宝物。”
二圆也凑趣似的说:“真是宝贝咧。”
妇人大致因为这种趣话受了点屈辱,如一般有可纪念东西的人把东西给人看时,被人奚落以后同一神情,就抢了那条长长的带子,围到自己身上,现出年轻十岁的模样。“这东西再坏一点,它还是帮我保留到一段新鲜记忆。如今我是老货了,我是旧货了,让你们去说罢。一个老年人,自然从年青人的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这条带子比你们待我好多了!它在这里,它就给我一种自信,使我相信我也象你一样生龙活虎活到这个世界上过了一些日子。不止这点点,它有时还告我留下这条带子的人,比你们还更活得尊贵体面!”
妇人显然是在同年青人赌气,二圆懂到她的意思,当到客面前不好生气,便不发作,只是一味好笑。笑够了,就说:“老娘,你说这话有什么用处?谁敢轻视你?”
那男子也说:“老娘莫多心,去打一点酒来罢,你可以多喝一杯。”
“我不希罕你的酒。我老了,酒不是灌到我们这种老年人嘴里的药了。”
“你可以买点糖,买点红枣,买点别的什么吧!圣母娘娘的供桌前,不是也得放有这两样东西吗?”这时男子从汗衣里掏出一块钱,热热的放到妇人手心里,并且把妇人的手掌合拢去,要她捏着那洋钱。“老娘,就去罢,回来时我听你说腰带的故事,我将来还得把这故事告给那个营副,营副还会告给师长!”
二圆说:“娘,你生我的气了。”因为二圆声音很和平,好象在道歉,又好象在逗哄一个小孩子,妇人心软了,气平了,同时一个圆形的东西挤在手心,使她记起了她的地位,她的身份了,就仍然恢改了老鸨的神气,谄媚的向男子望着,好象也在引疚自责的样子。到后却说:“买酒吗,什么酒?”
二圆于是把酒壶递给了妇人。走到了门前,又才记起身上所缠的那条腰带不大合式,赶忙解下来,抛到二圆手上,要说什么话,又不说出,忽然对男子做了一个无耻的放荡的姿势,才颤摇摇的出去了。
妇人走后,二圆把那腰带向自己身上一围,又即刻解除了,就在手腕上打成一个大结子,向空中抛着,笑着说:“这宝贝,老娘总舍不得丢掉,我猜想什么时候我跟人走了时,她会用这个悬梁吊颈罢。”
“她什么时候一定会呛死,来不及做这种费力的事!”
“你不应当又让她喝酒!”
“她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她是这样说罢?她并不同你赌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样子,以为自己当真服老了!她尽是说梦到水师营统领骑白马黑马来拜访她。前一阵,还同一个后山营房看马的子,做了比喝酒还坏的事情。我只说了她一句话,就同我嚷,说又并不占我的一份。”
“真是一个老鬼!”
“你骂她,说不定她会在酒里下毒药毒死你!”
二圆一面同男子说着这些粗野的笑话,一面尽把那腰带团儿向空中抛去,一下不小心,这东西为梁上一个钩子挂着了,这女人就放肆的笑着,靠到男子怀里去。因此一双那么粗糙的,似乎当时天上的皇帝造就这个人时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张卤莽的嘴唇,使二圆宽宽的脸子同结实的腰肢,都受了压迫。
“二圆,我的亲娘,不见你时多使人难受!”
“你的亲娘在即墨县推磨!”
“你是个妖怪,使我离你不开!”
“我做了妖怪,我得变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无人做吗?”
“你听谁说的?”
“人人都是这样说,报上什么官又不负责了,什么人又害病不能负责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负责!”
“你妈妈的鬼,有这样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