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圆就咬着自己的下唇点着头。
这时男子记起听到妇人为他说到的关于二圆的故事,正想问二圆平生遇到不讲规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妇人回来了。
妇人把酒买来后,本来剩下的钱应当找角票,一定是因为别有用心,觉得换铜子合算一点,便勒迫到铺中人找铜子。回来时把一封双铜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爷,我不认识票子真假,所以找回来是现钱。”
“老娘,你拿回那么多钱,是不是存心把我压死?”
二圆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说:“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换换罢。”
男子说:“谁要为这点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换,把钱收下罢。”
妇人在二圆面前无以自解:“我换去,我换去。”拿了一封铜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认为这事情太麻烦了老娘,就说:“老娘,你不收这个钱,等一会五桂毛丫头回来时,我就把给她买鞭炮放了。”
妇人到这时,望到二圆,二圆不敢说什么,抿了嘴巴回过去笑着,因为记起梁上那条腰带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妇人心想,你疑心我要这个钱,我可以当到日头赌咒。
他们喝酒时,男子便装成很有耐心很有兴致的样子,听妇人说那条绣花腰带的故事,说到后来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缝铺去看看钟,到了什么时候。五桂一会儿就转身了,忙忙匆匆的,象被谁追赶似的,期期艾艾的说:“裁缝铺出了命案,妇人吞烟死了,万千人围到大门前看热闹,裁缝四处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妇人似乎不甚相信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来,同五桂看热闹去了。二圆就低低的带点忧愁神气说:“这个月弄子里死了四个妇人,全不是一块钱以上的事情。”
男子说:“见你妈的鬼,你们这街上的人,生活永远是猪狗的生活,脾气永远是大王的脾气。”
女人唱着《叹烟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头去,想起什么又咕咕的笑着,可是到后来,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
厨子第22节
厨子厨子把供状全部都招出了,话说到后来,不能再说了,就低下头去在大腿上搓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么样发落他。
我们应当不要忘记那个对于下人行为不含糊的高教授。他听到这小子自己还在用大爷名义,到那些下等土娼处鬼混,先是十分生气的,可是听到后来,我看到他不知不觉就严肃起来了。这时听到厨子不作声了,便勉强向我笑着,又勉强装成还在生气的样子问那厨子:
“那么,你就把买菜烧饭的事完全忘记了,是不是?”
那厨子忙说:“先生,老爷,我没有忘记。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开!”
“就哄了半天!”
本来似乎想说明哄一个女人种种困难的理由,这时教授太太听到先生已经大声说话,以为问案业已完事了,所以从内房正走出来,因此一来这厨子不敢说野话了。等一会儿,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说:
“先生,菜买来了,两个鲫鱼还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轻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轻轻的叹着,便吩咐厨子:“好,你去休息,我们什么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轮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这两夫妇,到前街一个小馆子里去吃了一顿。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么快乐,就问我刚才厨子说了些什么话。我对于这句质问不作答复,却向他们夫妇提议,不要赶走这个厨子。教授望到我惨然一笑,我就重复说明我的意见:“你应当留他,因为他是一个不说谎的人,至于我,我同你说我对于这个大司务,是感到完全满意的!”
一九三一年年末作
厨子第23节
都市一妇人一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迎合比需要学识德性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日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血气的粗话,他就望到我微笑。“一个军人欢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争的性格,以及高尚洒脱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白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