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既被他识破,只索将些东西送去,买他个不开口便了。”证空点头道:“你的主意不差,只是事不宜迟,须要速去为妙。”便向匣内取出纹银十两,悄然走到黄在兹家里,双膝跪下道:“望念平日相与之情,包容则个。”黄在兹假做不知,连忙扶起道:“禅兄为着什么缘故,却做这般模样?”证空道:“小僧心事,已落在黄相公眼里。今特具白金十两,聊充一茶之敬。万望曲全,生死佩德。”黄在兹见了雪白的十两文银,笑道:“若是一个不相知的,适才弟即叫破。只因禅兄面上,曲为含忍。乃以厚仪见赐,反觉客气了。”证空道:“些须之物,聊表寸心,必乞笑留,小僧方敢放胆。”黄在兹道:“论起相与至交,断难领此厚恩。若以禅兄名誉素着,那人儿亦在宦室行走。若要两全,怎值得这点东西么?”证空道:“这个意思,实为轻亵。但因一时不能措备,容俟另日补敬。”黄在兹道:“吾料禅兄三年蓄积,不下千金。小弟也不敢奢望,只把一百两与我,便即放过,只当没有此事。”证空听说,虽则怒从心上起,又不敢挺撞,只得屈膝哀求。黄在兹微微笑道:“禅兄是个聪明伶俐人,怎不见机。若再要多,小弟就是一个没良心的了。若要短少,就是九十九两九钱,也不肯罢休。况小弟只当要了施主的,原不是禅兄的己财,何消如此悭吝。”证空知事不谐,暂为脱身之计,坚求宽限三日,定当如数奉纳。黄在兹道:“既属至交,要迟三日何难。但或爽信,弟将所赐之物,首于当事者。只怕禅兄更有些大不便了。”证空连声唯唯而别。回到庵中,朗照慌忙问道:“其事若何?”证空低头垂泪道:“一时失着,竟遭虎狼之手。尔我缘分,大都毕于今夕矣。”朗照道:“谅他只要银子,有何难解之事。”证空长吁了一声,也不答应,便将衣被物件,忙碌碌的收拾做了一包。朗照诘问其故,证空道:“我想此人,设心不善,就使今日买嘱了他,日后必要常受其累。为今之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与你今晚一叙之后,送你回庵,即刻便要飘然远去了。”朗照听毕,止不住眼眶流泪,不能割舍。闲话休提。
且说当夜,两个上床,免不得又恣意绸缪了一番。将及五鼓,证空悄悄的起来,催着朗照起身,背了衣包,打从后门走出。送到半路,向着朗照道声保重,洒泪而别。遂从间道,抄到西关,急望嘉兴而去。
再表庵中两个长老,那一日等到日宴,不见当家的起身,只得推门进去一看,只有家伙什物,其余被帐衣单,一些也不见了。两个长老互相惊疑道:“细看这个光景,必定是逃走去了。但风不吹,草不动,为着什么缘故,半夜逃脱?”正在猜疑未决,那消息已传入黄在兹的耳内。黄在兹专望到了第三日,要这一百两银子。谁想过得一夜,就逃走去了。当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急急的走至庵中,吓那两个长老道:“你们这些贼秃,怎把尼姑朗照藏匿在庵,昨早我亲眼撞见,证空与他睡在床上。已经呈明捕衙,差人提究,谁想你等俱是通奸的,所以令他逃避。少顷差人来时,你只要还我证空去听审。”两个长老再四辩诉,黄在兹那里肯信,只得把那磬钹并证空房里的几件朱漆家伙,都送与黄在兹,方才罢休。黄在兹又把朗照诈了一注东西,俱不消细表。
单说证空,那一日一直逃至秀州,投入楞严寺禅堂。幸遇几个相识的道友,交口赞誉,那住持僧欣然留住,倒也安稳。只是一心思念朗照,又仇恨那黄在兹,将欲再到松江,为报复之计。谁想,那一年正值宗师按临嘉兴,黄在兹同了亲戚家的几个子弟,来到嘉兴冒考,寓在楞严寺梧桐房内。一日,寓中无事,黄在兹信步踱至楞严寺禅堂,刚欲跨进山门,与证空劈头遇着。一个诈心不遂,还恨那一百两头不曾到手。一个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又道是不秃不毒,当下证空一见了黄在兹,就冲胸一拳。黄在兹亦趁势扭了证空,两个揪住厮打。早惊动了合方丈的和尚,都来劝解。证空诉称,他是光棍秀才,白白的诈了我十两银子,今日必要还我。黄在兹喊道:“偷师姑的贼秃,我正要寻他,谁想逃在这里。”众和尚细听根由,明知两个俱不是正气的人。毕竟和尚只为和尚,众手帮助,把黄在兹多打了几下。黄在兹虽有同行的伴侣,俱是斯文朋友,被证空一推就倒,谁肯向前。幸值众人力劝,黄在兹方得脱身,已是眼青额破,衣服扯得就像蓑衣相似。回到寓所,十分恼恨。思欲出揭,央求入学朋友,具词公举。又因嘉兴要打冒籍,不敢出头。当晚禅堂内众僧,也因厮闹一番,惟恐惹祸,打发证空起身。证空暗想:“嘉兴寺院,决不容留。每闻湖州府名刹最多,山水秀丽,不若且到彼处,暂时寄迹。”主意已定,登时附舟,直至吴兴,投在眠佛寺内。每日沿街化斋,一住月余无话。忽一日,打从察院前东首经过,只见一家门首,站着一个妇人。证空立住了脚,仔细一看,那妇人生得如何?但见:
瓜子脸儿,梨花淡白;弓样眉儿,柳叶新青。自然幽雅,身穿着半旧的黑罗衫子;略加妆饰,鬓簪着鲜红的几朵海棠。论年纪三十左右,脚金莲五寸余长。貌非倾国,虽不能使张珙的情牵;态尽妖娆,也可以摄法聪的魂。
证空一见,把一个身体登时酥了半边。那妇乜斜眼觑着证空,慢慢的掩了门进去。证空走至东首,略停了一会,随即转身又向那妇人家门前经过。只见门儿静掩,随又转身向东。如此一连经过三次,并不见那妇人再走出来。看看天色已暮,只得回到寺中,心下不住的想道:“怎设得一个法儿,弄那妇人到手?”翻来覆去,一夜不能合眼。忽然转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为进身之计。”遂买下一根梆子,每日到那妇人家左近,把梆子敲响,高声叫道:“贫僧来自岭南,身上不挂一丝,头上不顶寸木,只化众居士们每日施饭一餐。功德无量。”自此,日则往来敲梆,夜则盘膝跌坐在妇人家门首檐下。将及十日,地方上走出几个老者道:“细看这个长老,虽则年纪不多,日夜念佛,倒也是个苦志修行的。我们合成三十家,一家一日,将他轮流供养。只是他打坐在赵诚甫家门首,幸得赵诚甫归在家里,我们同去见他商议,要他做个领袖,便好去合那众邻舍。正所谓不看僧来看佛面,此乃美事,有何不可。”众老者便去见那赵诚甫。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佳人施饭大开方便门
诗曰:
世情反复欲如何?闲是闲非日日多。
架上有书慷展卷,樽中无酒莫高歌。
漫搜往事消愁况,偶述新闻慰病魔。
岂学荒唐恣胸臆,奸淫种种易生波。
话分两头,且说证空所见的妇人,娘家姓陆,丈夫就是赵诚甫。做亲六载,只生一个女儿,年方周岁。那赵诚甫只有二三十两本钱,亏他勤谨,出外贩线为生,一年倒有六个月不在家里。陆氏年才二十八岁,虽则小户人家儿女,倒有五六分姿色。只是生性轻浮,多言多笑。隔着十余家西首邻居,有一丘大,年将四十,未曾娶妻。因窥见陆氏美貌,又探知赵诚甫时常出外,心下怀着不良之意,往往借件没要紧的事头,闯进陆氏家里,坐着闲谈。及语到热闹之处,每带谐谑,陆氏笑谈自如,并不嗔怪。因此丘大认着陆氏有心。一日黄昏时候,丘大悄悄的潜立在门外,将门轻轻一推,犹未拴上。不敢骤然推进,只得伏在门边。里面陆氏,吃完了夜饭,收拾碗盏,方欲烧汤洗脚,忽记起前门未关,慌忙将着灯草,点火出来照着。丘大听见脚步走响,板缝里露出亮光,只得大着胆,推门进去。陆氏惊问道:“夜深了,丘家伯伯你来做甚么?”丘大推说道:“讨火吃烟。”陆氏道:“要点火,外面没有灯草?伯伯可立在街上,等我就把手内的火与你。”丘大等得陆氏递火过来,便趁势伸手过去,将那奶边一摸。陆氏用力推开,急急的关门进去,并不做声。丘大又认着陆氏十分有意。到了次日傍晚,捉空挨身进内,一堆儿蹲伏在柜台里面。候至夜静,陆氏出来关门,便走到背后,拦腰一把抱住。陆氏惊喊道:“你是那一个?”丘大低低应道:“是我。”陆氏听得是丘大的声音,便乱声叫喊,早惊动了两边邻舍,都起身开门出来。丘大知事不谐,急欲走脱,反被陆氏扭住不放。当下众人看见,俱愤愤不平道:“人家一个内眷,好端端坐在家里,你怎么起那不良之意,就要把他强奸。真正没有地方,没有皇法的了。”内中有一张老亲娘,再三苦劝道:“赵家娘娘,我便与你贴壁邻居,那一个不晓得,你是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放得马过的。想是丘大官吃酒醉了,所以冒犯了你,你只索息怒,饶恕了他。万一声张起来,必要到官审问。一则娘娘也要出头露脸,二则外人不知,认道奸情勾当,带累赵官人面上不好意思。老身只要没事,所以苦口相劝。娘娘若肯依允,我叫丘大官磕头赔礼。“众人齐声说道:“张老亲娘劝得极是,丘大虽则不通,念他平日做人也是好的。赵家娘娘把一个天大的人情,卖在我众邻舍面上,待他赔个礼,饶放了他罢。”陆氏也便将机就机,放松了丘大。丘大满面羞惭,只得向着陆氏,磕了两个头,又向众人逐一拜谢,抱头鼠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