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牍论画
仆尝执笔学作画,苦不成家,今复阁笔十年矣,安敢妄论此中曲折哉!顾今世不乏名手,而可传者少。便面尺幅,无间疏密;寻丈绢素,实见短长。乃今之画者,观其初作数树焉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树,维作数笔焉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缀之以峰。再作亭榭桥道诸物意止矣,及徐而见其势之有余也,复杂以他物。如是画安得佳,即佳又安得传乎?间有一二名手,形摹王、赵、董、倪诸家,亦时工似,然多雷同而少变化,其丘壑布置,千幅如一。此由游涉未远,足不登奇山水,临摹又少,目不见旧稿本,故如此耳。仆家藏名迹虽不广,每见前贤多不同,故以为当今实鲜佳手,纵佳亦不传,世有知者,即不以此言为画苑平章,亦不以为非丹青药石也。
启美论画明文震亨撰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鸟兽虫鱼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往来。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迳纡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定是妙手。若人物如尸如塑,花果类粉捏雕刻,虫鱼鸟兽但取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楼阁模糊错杂,桥彴强作断形,迳无夷险,路无出入止一面,树少四枝,或高大不称,或远近不分,或浓淡失宜,点染无法,或山脚无水面,水源无来历,虽有名款,定是俗笔,为后人填写。至于临摹赝手,落墨设色,自然不古,不难辨也。
老莲论画明陈洪绶撰自题抚周长史画吾摹周长史画至再至三,犹不欲已。人曰:“此画已过周而犹嗛嗛何也?”吾曰:“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良史本至能,而若无能,此难能也。”试以为文言之。今夫为文者,非持论即摭事耳。以议属文,以文属事,虽备经营,亦安容有作者之意存其中邪?自作家者出,而作法秩然。每一文至,必含亳吮墨,一若有作者之意,先行于前,舍夫论与事,而就我之法而文亡矣。故夫画气韵兼力,飒飒容容,周秦之文也。捉勒随境堑错,汉、魏文也。驱遗于法度之中,前燕后□,陵轹矜轶,搏裂顿研,作气满前,八家也。故画者有入神家,有名家,有作家,有匠家,吾惟不离乎作家,以负此嗛也。
论画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丁,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比拟哀哉!欲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法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得元之格,则大成矣,眉公有云:“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非定论也。如大年、北苑、巨然、晋卿、龙眠、襄阳诸君子,亦谓之密耶?此元人黄、王、倪、吴、高、赵之祖。古人祖述之法,无不严谨。即如倪老数笔,都有部署法律。小大李将军、营邱、白驹诸公,虽千门万户,千山万水,都有韵致。人自不死心观之、学之耳,孰谓宋不如元哉!若宋之可恨,马远、夏圭真画家之败群也。老莲愿名流学古人,博览平素画仅至工夫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带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脉,将诸大家辨其此笔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观,贯串如到,然后落笔,便能横行天下也。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
大风论画明
张风撰此事有悟亦有证,悟得十分,苟能证得三分,便是快事。前辈有言:“我所恨者,未具此手,先具此眼。”又云:“眼里有神,腕中有鬼。”都是说见到行不到,乾慧之无济乃尔。
画要近看好,远看又好。此则仆之观画法,实则仆之心印。盖近看看小节目,远看看大片段。画多有近看佳而远看未必佳者,是他大片段难也。昔人谓:“北苑画多草草点缀,略无行次,而远看则烟村篱落,云风沙树,灿然分明。”此是行条理于粗服乱头之中,他人为之即茫无措手,画之妙理尽于此矣。纯非近日承学家所指之董也。
善棋者落落布子,声东击西,渐渐收拾,遂使段段皆嬴,此奕家之善用松也。画亦莫妙于用松,疏疏布置,渐次层层点染,遂能潇洒深秀,使人即之有轻快之喜。
前非胜人处,只在不作怕格,使人即之,每每有意外之乐,所谓老中带媚是也。
邵村论画清方咸亨撰半千画士士昼之论详矣,确不可易,觉谢赫《画品》犹有漏焉,但伸逸品于神品之上,似尚未当。盖神也者心手两忘,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一切而不可知之谓神也。逸者轶也,帙于寻常范围之外,如天马行空,不事羁络为也。亦自有堂构窈窕,禅家所谓教外别传。又曰:别峰相见者也。神品是如来地位,能则辟支二乘果。如兵法:神品是孙吴,能则刁斗森严之程不识,逸则解鞍纵卧之李将军。能之至始神,神非一端可执也。是神品在能与逸之上,不可概论,况可抑之哉!半斤之所谓神者,抑能事之纯熟者乎?总之,绘事清事也,韵事也,胸中无几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岁,刻划镂研,终一匠作,了何用乎?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岂士人之画尽逸品哉,我公精于读书者,必不河汉予言。
画难言也,余从事于兹有年矣。今之能手,执螫弧而建坛坫者,余皆得事之,即未见其人,未尝不见其所为也。大江南北,太仓两王先生而外,则指首屈渔仙矣。虽未得纵观其所为,即此帙,体备诸家,妙兼六法,胸开天地,气盖古今,真杰作也。觉余二十年来之从事,空费力气,不禁惝然。试问之两王先生,当不易吾言也。
当今画无匹青溪者,其辣处直逼古人,梅壑爱之,是以近之。此宝晋斋中所以多东坡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