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如此单纯,描来摹去感受总是相若,而这世间之愁苦,千百年来诗人之笔却都写不清道不尽。同悼亡人,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亦有“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同怀故国,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亦有“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同是相思,有“衣带渐宽终不毁,为伊消得人憔悴”,亦有“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同为离别,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亦有“对别酒,怯流年”;同抒春恨,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亦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同慨人生,有“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亦有“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同伤情逝,有“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亦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同感乡愁,有“黯乡魂,追旅思”,亦有“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千样心情,万般意绪,正应了那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
正是因为愁苦如此之多之沉,才如此轻易的触动了诗人敏感的心灵,他们也才如此深刻的将这永不宁息的意绪凝结在那些华美的篇章之中。也正如老王所言,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也正是诗人的善感轻轻捕捉了这世上无尽的愁绪,因思而歌,才会有如此之多的名篇佳制流传于世。
人间词话之三十五
【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境由心生”。老王这里指出来的,其实是有三个方面,其一景,其二情,其三为真。有景有情,即是意境;而景情皆真切,方可谓境界。
“真”是构建“境界”的关键所在,如词中是虚情假意,纵使词藻华丽,结构工整,也是空中楼阁,虚有其表。真正能触动人心灵的诗歌,其情必定极真切,像“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等等,情真意切,境界自成。
老王对于“真”,是极为看重的,后文有很明显的体现,而且他也特别喜爱那种真情自然流露而丝毫不隐讳的抒情方式。词人中他所力举的李煜、秦观和苏轼,其作品抒情风格都是此类。而老王所认为“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白石词,非情不真,而是抒发的方式稍显婉转。也许是老王因此认为白石词微有矫情之瑕,才做“雾里看花”之评了吧。
人间词话之三十六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心动则生情,心静则忘我。
如果是“从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那样的禅意心情,所观的景物则无不平和悠然。这样的“无我之境”只能当人平静下来,心绪安宁的时候才能望见。此时心无所想,已不知我之所在,世间所谓的怅惘、抑闷、欢欣、落寞,都已与我无干。这就是“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的含义。
当人心绪不宁之时,此时或惆怅、或悲抑、或欣喜、或感伤,而世间万象,则无不染上浓重的感情色彩。我喜则境跃然,有若“红杏枝头春意闹”;我怅则境深远,有若“断鸿声远长天暮”;我愁则境黯淡,有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我慨则境广阔,有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我惘则境迷离,有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我悲则境凄冷,有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总而言之,在情绪激荡、意绪纷扰之时,诗人笔下就会呈现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不会在安宁平和中取得,而会在从动到静的过程中取得。
正是基于上面所说的,无我之境让人觉得恬淡悠然,有我之境让人觉得宏阔壮美,老王才说“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其实优美与宏壮指意境,也是指情绪。泰戈尔在《飞鸟集》里写道:“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也许,夏花与秋叶正是这两种意境的最好比照吧。
人间词话之三十七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故不能有完全之美。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世无完美之物,亦无完美之景,诗人写下的永远只是其中的一面。
先看看写实之境。以落日为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取其壮美,“斜阳却照深深院”取其悠长,“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取其华彩,“杜鹃声里斜阳暮”取其凄切。这即是所谓“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虽为写实,其实是融合了自身的感受和喟叹,舍弃了事物的某些特性,就是老王所说“写实家亦理想家”。
再看看虚构之境。比如“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一句,明月、短松、小山,构成了一幅凄冷的画面,境中的景物都是取材于平时所见,读来如身临其境。如果不是取材于生活和自然中,不是可以想见的景观,那就无法让人感同身受,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共鸣了。这就是“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如上所言“理想家亦写实家”了。
人间词话之三十八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名家为诗为文,必有自己的性情风格。一味的尊崇前人古训,没有创见,没有自己鲜明的风格,是没有可能写出好诗文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正是如此,没有他敢于突破浮糜之风的创举,就不会有古文的新局面。很多人才华也许不在韩昌黎之下,但是敢于改变风气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天才正是于此而被扼杀。
对词来说更是如此。宋以后词派纷呈,各有各主张,然却均以前人为宗,而独有一个纳兰性德不泥古为词,才唱出了宋以降数百年来的最强音。各类词论也害人不浅,把词的写法拟为定式,后世词家依此学词,谁知道画虎不成反类犬,糟踏了好文采。好词总似天籁,有若心灵的低语。词发乎心声,而依葫芦画瓢又如何能自如的表达自己呢?
但是老王可能没想过,自己某些时候也是如此。对不按常理写词的吴文英,也应当换个角度欣赏才是。梦窗词就像李商隐的诗一样,同为隐晦迷离,于诗于词只是各有风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