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之三十九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其可笑孰甚。】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分别指《诗经》和《古诗十九首》。《花庵词选》是南宋黄升所编的一部词选,《草堂诗馀》编于宋代,编者不详。
写诗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没有自由的表达,那诗也会行将就木,变成腐草。有题无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强加给诗词标题。词的主旨不限于题,意蕴更是不限于题。强行给词加上标题,活水变成了死水,又怎能欣赏到词本真的意蕴呢?《花庵》、《草堂》之举,有若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也难怪老王要嗤笑他们了。
人间词话之四十
【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后人才不及古人,见古名大家亦有此等作,遂遗其独到之处而专学此种,不复知诗之本意。于是豪杰之士出,不得不变其体格,如楚辞、汉之五言诗、唐五代北宋之词皆是也。故此等文学皆无题。(“诗词之题目……故此等文学皆无题”一段,原已删去)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诗词是对自然的感悟,亦是对人生的咏叹。所谓“美刺、投赠、咏史、怀古”并非不可,但凡诗都强行牵扯进去,掺入过多不必要的的政治和社会色彩,就会失去诗歌的本真。只有发乎心声,才能有动人心魄的力量。文学是需要自由呼吸的,诗歌尤其如此。给诗歌的主旨加上种种不确的臆想,以此为诗,犹若带上沉重的枷锁,又如何能自由表达呢?
老王颇为欣赏“振拔者”,他自己的《人间词》也多有奇语,力求不落窠臼。然而老王还是过于相信天才们的力量。事实上时代的变更是个人难以阻挡的,后人才能非不及古人,但时代变迁,文学体裁也随之而变,所谓豪杰,也都是因势而起,应运而生的。诗歌就像是诗人在舞台上的心灵独舞,但如果观众已无心欣赏,那么舞姿再优美也难以打动他人。文学史不是只由天才们推动的,时代和大众的思潮变更直接推动了文学的发展。文学最终是属于它所在的时代的。那个年代已如孤帆一般在历史的烟波中离我们远去,只留下了一个遥远而优美的影像。现在假使有人写诗有若太白、填词比肩东坡,即算是诗词华章美绝、题目不误,亦已经无法引领这个时代的文学大潮了。
人间词话之四十一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稍胜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黄九或小晏、秦郎并称,不图老子乃与韩非同传。】
这里可以看出老王的某些审美倾向。小山词对他来说,意境稍显狭小而不够开阔,抒情略显矜持而不够挥洒。其实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小晏之词幽婉缠绵,一步一伤情,其词才也是不可多得的。
看看历来为人所赏的一首《临江仙》
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首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别有深意,值得玩味。梦见何人,又因何醉酒呢?梦是甜蜜的,而醒来后却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空见旧居不见旧人,其伤可知,其情可悯。“梦”是这首词一根暗藏的线索,也是全词迷离怅惘基调的根基。“去年春恨却来时。”语承“梦”字,词人像是要开始缓缓叙说这个梦境,但他并未开始就明说,只是说去年春恨再上心头。春恨为何?当是离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句妙绝。花落伤春,正合春恨,和上句接的巧妙。落花纷飞,雨中人孤单伫立,望燕子双双飞去,更添感伤。落花无语,微雨有声,词人形单影只,燕子缱绻双飞,对比极鲜明。此句意境极美而蕴含着无尽的落寞孤独,历来为人称许。其实这句并非小晏首作,五代翁宏《春残》有“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句子。但这首词让“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仿佛重获新生,那种永恒的意象承载了词人无尽的思念苦楚,由此方始成为传世佳句。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意承上阙,词人始解鸳梦。欧阳修《好女儿令》有“一身绣出,两重心字,浅浅金黄”的句子。小苹是晏几道友人家的歌伎。初见倾心,更着“两重心字”之衣来表现爱意之笃。“琵琶弦上说相思”,缠绵过后只是离别,寄情琴弦,相思无尽。末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暗隐此境即首句“梦”之境,梦境中饱含怅惘感伤之情。夜空的云是没有色彩的,“彩”当指衣裳之彩。当时明月悬空,佳人身影若彩云般归去。而一夕归去,却是不复重返。用“彩云”作喻,正是说伊人飘忽不定,踪迹难寻,而又亦幻亦真,让人欲喜还悲。全词结构紧密,意境浑然,语言浅近却蕴意极深。说小山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非无来处。
小山词语言浅淡,亦意蕴婉转,情致动人。淮海词与小山词相比,语言更显工丽,“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评价反而更适合小山词。淮海词意境更悠远,抒情更洒落,相形之下小山词的蕴意显得含蓄,因而老王说他“矜贵有余”,但这不算是什么缺点,而更应该说是他的风格。两人词作均情意深挚,其中的清丽可人之态多有相似,说他们同为“古之伤心人”也恰如其分。由此看小晏秦郎并列也并非有太大不当。但我觉得黄庭坚的词确逊于秦观,秦七黄九不止是数字上的差别,而且更是级别上的差别。
人间词话之四十二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诗歌因心而发,而不是单纯因事而发。诗歌最动人之处在于心灵的感悟与哀痛。美刺投赠并非不可,但终究难以触及诗歌的内在之美。
而隶事之句,化用无痕则添彩,生搬硬凑则失色,而要高于古人意境或者能发掘新意者,非有大才而不能用。稼轩、小山、方回、白石均是此道高手,但以其才力,自能驾驭自如,不着痕迹。后人画虎不成反类犬,徒劳无益,诚不若发己之声,畅己之想。
粉饰为诗词大病,想美成大才若是,犹被人指难避雕琢之嫌,而后学者强学此道,未免陷于泥沼而不能自拔。诗词之道,强学不来。诗人最重要的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对花巧精致的追求实为其次。这也正是老王此条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