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之四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苏武进人。清代着名学者和文学家,常山词派开创者和代表。刘熙载(1813-1881),字伯简,一字融斋,清代文学家。
老王眼光不差,就是有时候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深美闳约”。只从词的字面上说,温词字句绵丽,其中蕴意却极深婉,此或可谓其词句特色。但要从词的气质而言,则似不当。刘熙载说的“精艳绝人”更接近温词气质。“深美闳约”好比是空谷幽兰,其秀美深藏不显而又独有风姿;“精艳绝人”好比初见时宛若惊鸿一瞥,但细看之下,虽则美艳绝伦,却稍显有失流转之神韵。
看看温冯二位的词,区别是很明显的。
温庭筠(812-约870),本名岐,字飞卿,太原人。其词秾艳细腻,绵密雕琢。
冯延巳(904-960),字正中,广陵人。南唐中主李璟时重臣。擅长以景托情,表现个人的心境和情绪。其词清丽婉转,细致含蓄。
温庭筠词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菩萨蛮》,让我们看看与冯的《鹊踏枝》的比较。
菩萨蛮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独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秀罗襦,双双金鹧鸪。
鹊踏枝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长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清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温的这首词秾艳香软,美人慵懒娇柔之态似在眼前。但除了相貌服饰神态动作,其相思苦楚却隐藏过深,情致有被其华丽词藻掩盖之虞。反观冯词,词句远不如温词华美,但自有一种清丽之态。全词情景交融,意蕴深婉。末句“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更是语淡意远,笔法上乘,把那种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期的怅惘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间词话之五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老王对这首词的解读,正应了“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这句话,但是在这里他也许理解错了哈姆莱特。先来看看李璟和他的这首《摊破浣溪沙》。
李璟(916-961),本名景通,改名瑶,后再改名为璟,字伯玉。南唐中主,其子为南唐后主李煜。其词风格清新,笔法蕴籍,尤长于抒情。
摊破浣溪沙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痕无限恨,倚阑干。
屈原《离骚》有云:“虽萎绝其亦何伤,哀众芳之芜秽。”又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美人香草向来被比作君子的高洁品行。
这首词是李璟的得意之作。据说有一次李璟拿冯延巳的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开玩笑,说:“吹皱一江春水,干卿何事?”冯回答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平生得意之作获得称许,这话想必是说到李璟心里去了。
上阙起首“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西风愁起”是本句句眼。花殒香销,残叶满池,本已是萧索不堪,更兼池中西风瑟瑟而来,更让人愁随之起,倍添悲戚之意。由景及人,“还与韶光共憔悴”,人花共老,真真让人不忍卒睹。“不堪看”既写“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也隐然呼应了“菡萏香销、西风愁起”之景不堪看。下阙轻轻一转,“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鸡塞是鸡鹿塞的简称,泛指边疆。)细雨点滴在耳,蓦觉已不在梦中,征人却依旧远在天边,此悲此苦,忽然间痛彻心扉;小楼独处,玉笙吹彻,寒意入骨,清寂空旷之中,悲苦之情悠远无极,似永无尽头。此句意境凄清,无声之悲动人心魄,一个“彻”字,真是写尽人间寂寞。末句“多少泪痕无限恨,倚阑干”,此悲不可释怀,只余倚栏凝眸。而“倚阑干”凝眸所见,还应是“菡萏香销愁起西风”之景吧,与开头遥遥相应。动景至最后收于静悲,全词嘎然而止。这首词字字珠玑,意境极美,而且结构回环相应,宛如珠玉连环,曲尽其妙。玩味再三,不忍释卷。
王国维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句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话恐不能认同。的确,这两句细细品味,的确会让人产生有类于此的感觉,但是这个感觉恐怕只限于老王这样的前朝遗老吧。纵观全词,这首词的主旨并非自嗟自叹,隐喻家国之恨。李璟为君之时开疆拓土,后唐国土曾一度达到顶峰,即使后来后周入侵,李璟被迫去帝位,也并无国破之恨,怎会有此一叹?纯粹的把这首词还原为一首怀人之词,而不是生生的把句子从词中割裂出来求其主旨,应该更为合理。“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为千古佳句,古今独赏自有其道理。“菡萏香销”、“西风愁起”之句对老王而言也许有特殊感触,但是撇开美人香草之喻,其佳处还是远不如“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老王此论,谬矣。
不禁想多说两句,爱国不爱民只是愚忠而已,爱其国更爱其民才是真爱国。屈子投江,引得万千百姓投粽,不枉屈原爱国忧民之心;老王沉湖,只为区区溥仪一人,就难免孤苦伶仃了。大清王朝早已抛弃了它的子民,王国维还是拒绝背叛,只愿意维护所谓的“正统”。王老先生一生忠介,却未免太过于迂腐,这也许就是他一生悲剧之源吧。
对此无言,惟余一声叹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