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农书一
赐示《七夕诗》,可谓词严义正,脱尽前人窠臼,不似唐人作为一派亵狎语也。夫织女乃衣之源,牵牛乃食之本,在天星为最贵,奈何作此不经之说乎!如作者云云,真能助我张目者,惜世人从未道及,殊可叹也。我辈读书怀古,岂容随声附和乎!世俗少见多怪,闻言不信,通病也。作札奉寄,慎勿轻以示人。寿门征君,弟燮顿首。
与金农书二
词学始于李,唐人惟青莲诸子,略见数首,余则未有闻也。太白《菩萨蛮》二首,诚千古绝调矣。作词一道,过方则近于诗,过圆则流于曲,甚矣,词学之难也!承示新词数阕,俱不减苏、辛也。燮虽酷好填词,其如珠玉在前,翻多形秽耳。板桥弟燮书寄寿门老哥展。
与金农书三
古董一道,真必有伪,譬之文章,定多赝作,非操真鉴者,不能辨也。夏鼎商彝,世不多有,而见者殊希。老哥雅擅博物,燮曾有“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号商胡”诗以持赠矣。然窃有说焉:世间可宝贵者,莫若《易象》、《诗》、《书》、《春秋》、《礼》、《乐》,斯岂非世上大古器乎!不此之贵,而玩物丧志,奚取焉!然此只堪为知者道耳。狂愚之论,敢以质之高明。寿门征士,燮奉简。
与杭世骏书(杭世骏:字太宗,号堇浦。曾举荐博学鸿词科。长于史学及文字学等)
君由鸿博(鸿博:即博学鸿词科,封建王朝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录取者授与翰林官),地处清华,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一洗文章浮靡积习,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数载相知,于朋友有责善之道,勿以冒渎为罪,是所冀于同调者。堇浦词兄,弟燮顿首。
与丹翁书
昨有人传老兄息辞数语,不知的否?细味之,真非大笔不能也。冒滥领赈,当途所最忌。乃云:写赈时原有七口,后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无因,而领者原非虚冒。宜州尊见之而赏心,板桥闻之而击节也。此等辞令,固非庸手所能,亦非狠手所办,真是解连环妙手。夫妙则何可方物乎?千古好文章,只是即景即情,得事得理,固不必引经断律,称为辣手也。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长兄者,日与之谈文章秘妙,经史神髓乎?真可以消长夏、度寒宵矣。
令公子病,甚为忧心。只宜闲静,少出门为妙。令爱君归宁,弟无物堪赠,他日当作书画一两通表意耳。来银二金收讫。画三幅与令侄,并照人,遂不复另启也。
言溥兄书来八金九甲,画一张、联一副,代书旧联,承老长兄推毂(推毂(古):比喻推荐人才,或助人成事),谢复何言。板桥弟郑燮顿首丹翁世长兄先生尊前。
与焦五斗书
早间遣奴子送墨兰一幅,想已呈览,乞为教正。不过糊墙粘壁之物,未足入高人赏鉴也。汪锡三兄家开吊,弟为治宾,仍须白里外褂(褂:外衣。清代礼服有袍有褂,礼服加于袍外的,称外褂)。去年所借宫绸裌套,祈发来手,用后即赵上。待雪晴后,更当谋一聚之欢也。弟板桥郑燮顿首五斗老长兄前。庆余。
与勖宗上人书
燮旧在金台,日与上人作西山之游,夜则挑灯煮茗,联吟竹屋,几忘身处尘世,不似人海中也。迄今思之,如此佳会,殊不易遘(遘(够):遇)。兹待凉秋,定拟束装北上。适有客入都之便,先此寄声;小诗一章,聊以道意:“昔到京师必到山,山之西麓有禅关;为言九月吾来住,检点白云房半间。”勖尊者,弟燮顿首。
与光缵书
承三枉顾,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游湖而三病,两拜客而两病,老朽残躯,惟裹足杜门为便耳。高明谅之。
偶画折枝兰一盆,以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桥弟郑燮顿首光缵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板桥自叙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板桥外王父汪氏(外王父:外祖父),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易:轻视)。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板桥每读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多:赞许。余桃:韩非《说难》:“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君。……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忘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此处以“余桃”借指美貌男子。
口齿:原指歌唱时的发音吐字。此处指演唱),及椒风弄儿之戏(椒风:原用为妃嫔的代称。此处指戏中角色。戏:游戏,一说为表演)。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有一言干与外政(外政:份外的事),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亦不尽游趣。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史,治顿所(治:管理。
顿所:停留、止息的地方),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足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