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学风,自然是王学的反动。所以他论阳明,许以豪杰之士,但谓其多却讲学一事。《文集》卷六《答佐野回翁书》不唯王学为然,他对于宋以来所谓“道学家”,皆有所不满。他说:有良工能于棘端刻沐猴,此天下之巧匠也,然不佞得此,必诋之为沙砾。何也?工虽巧,无益于世用也。宋儒辨析毫厘,终不曾做得一事,况又于其屋下架屋哉?《文集》卷九《与安东守约书》
他论学问,以有实用为标准。所谓实用者,一曰有益于自己身心,二曰有益于社会。他说:为学之道,在于近里着己,有益天下国家,不在掉弄虚脾,捕风捉影。勿剽窃粉饰自号于人曰“我儒者也”。处之危疑而弗能决,投之艰大而弗能胜,岂儒者哉?《文集》卷十《答奥村庸礼书》他所谓学问如此,然则不独宋明道学,即清儒之考证学,也非他所许,可以推见了。
舜水娴习艺事,有巧思。“尝为德川光国作《学宫图说》,图成,模之以木,大居其三十分之一,栋梁枅椽,莫不悉备。而殿堂结构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晓者,舜水亲指授之,及度量分寸,凑离机巧,教喻缜密,经岁乃毕。光国欲作石桥,舜水授梓人制度,梓人自愧其能之不及。此外,器物衣冠,由舜水绘图教制者甚多。”据今井弘济、安积觉合撰《舜水先生行实》我们因这些事实,可以见舜水不独为日本精神文明界之大恩人,即物质方面,所给他们的益处也不少了。
总而言之,舜水之学和亭林、习斋皆有点相近。博学于文功夫,不如亭林,而守约易简或过之;摧陷廓清之功不如习斋,而气象比习斋博大。舜水之学不行于中国,是中国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人类之幸了。
夏峰、梨洲、亭林、船山、舜水这些大师,都是才气极倜傥而意志极坚强的人。舜水尤为伉烈。他反抗满洲的精神,至老不衰。他着有《阳九述略》一篇,内分“致虏之由”、“虏祸”、“灭虏之策”等条。末题“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颡谨述”。此外,《文集》中关于这类话很多。这类话入到晚清青年眼中,像触着电气一般,震得直跳,对于近二十年的政治变动,影响实在不小。他死后葬在日本,现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便是他生前的住宅,死后的坟园。这回大震灾,侥幸没有毁掉。听说日本人将我们的避难学生就收容在该校。我想,这些可爱的青年们当着患难时候,瞻仰这位二百多年前蒙难坚贞的老先生的遗迹,应该受不少的感化吧!
附:初期史学家及地理学家我最爱晚明学者虎虎有生气。他们里头很有些人,用极勇锐的努力,想做大规模的创造。即以对于明史一事而论,我觉得他们的气魄,比现代所谓学者们高得多了。
史事总是时代越近越重要。考证古史,虽不失为学问之一种,但以史学自任的人,对于和自己时代最接近的史事,资料较多,询访质证亦方便,不以其时做成几部宏博翔实的书以贻后人,致使后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史迹永远在迷离徜怳中,又不知要费多少无谓之考证才能得其真相,那么,真算史学家对不起人了。我想将来一部“清史”——尤其关于晚清部分,真不知作如何交代?直到现在,我所知道的,像还没有人认这问题为重要,把这件事引为己任。比起晚明史学家,我们真是惭愧无地了。
明清之交各大师,大率都重视史学——或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试一阅亭林、梨洲、船山诸家着述目录,便可以看出这种潮流了。内中专以史学名家,极可佩服而极可痛惜的两个人,先要叙他们一叙。
吴炎,字赤溟;潘柽章,字力田,俱江苏吴江人。两位都是青年史学家——顾亭林忘年之友,不幸被无情的文字狱牺牲了。两位所要做的事业,都未成功,又蒙奇祸而死,死后没有人敢称道他。我们幸而从顾亭林、潘次耕着述里头得着一点资料。《亭林诗集?汾州祭吴潘二节士诗》,有“一代文章亡左马,千秋仁义在吴潘”之句,可谓推挹到极地了。《亭林文集》有《书吴潘二子事》一篇。据所记,则赤溟、力田二人,皆明诸生,国变时,年仅二十以上,发愿以私人之力着成一部明史。亭林很敬慕他们,把自己所藏关于史料之书千余卷都借给他们。康熙二年,湖洲庄廷鑨史狱起,牵累七十多人,陆丽京圻即其一也,而吴、潘皆与其难。亭林说他们“怀纸吮笔,早夜矻矻,其所手书盈床满箧,而其才足以发之”。又说:“二子少余十余岁,而余视为畏友。”他们的学问人格可想见了。力田实次耕之兄,遇难后家属都被波累,次耕改从母姓为吴,其后次耕从亭林及徐昭法学,克成德业,从兄志也。两人合着的《明史》,遭难时抄没焚烧了。亭林藏书也烧在里头赤溟别无着书。我仅在《归玄恭文续抄》里面看见他作的一篇序力田着书存者有《国史考异》《松陵文献》两种。但《国史考异》已成者三十卷,烧剩下的仅有六卷。次耕的《遂初堂集》,对于这两部书各有一篇序。我们从这两篇序里头,可以看出力田的着述体例及其用力方法,大约大部分功夫,费在鉴别史料上头。用科学精神治史,要首推两君了。因本校图书馆无《遂初堂集》,未能征引原文,改天再补入两君《明史稿》之遭劫,我认为是我们史学界不能回复之大损失,呜呼!
我在第五讲里头曾经说过,黄梨洲是清代史学开山之祖。梨洲门下传受他的史学者,是万充宗的兄弟万季野。
季野,名斯同,卒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60。他的籍贯家世,在第五讲已经叙过了。他的父兄都是有学问的人。兄弟八人,他最幼。据全谢山做的传,说他小孩子时候异常淘气,他父亲履安先生泰每说要把他送和尚庙里当徒弟,他顽性依然不改;于是把他锁在空房里头,他看见架上有明史料数十册,翻一翻觉得有趣,几日间,读完了,自是便刻志向学。逾年,遂随诸兄后,学于梨洲。在梨洲门下年最少,梨洲最赏爱他。梨洲学问方面很多,所着《明史案》,今仅存其目,曾否成书盖未可知。季野学固极博,然尤嗜文献,最熟明代掌故,自幼年即以着明史为己任。康熙十七年诏徵鸿博,有人荐他,他力拒乃免。明年开明史馆,亭林的外甥徐元文当总裁,极力要罗致他。他因为官局搜罗资料较容易,乃应聘入京。给他官,他不要,请以布衣参史事,不署衔,不受俸。住在元文家里,所有纂修官的稿都由他核定。他极反对唐以后史书设局分修的制度,说道:
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猝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才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假馆总裁所者,惟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之迹,暗昧而不明耳。钱大昕《潜研堂集?万季野先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