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野自少时已委身于明史,至是旅京十余年,继续他的工作,着成《明史稿》五百卷。他略述着书旨趣道:
史之难言久矣,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枉者多矣。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本末十得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由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他书证之;他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具谓可信,而枉者或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方苞《望溪文集?万季野先生墓表》
自唐以后,设官局修史,大抵凑杂成篇,漫无别择,故所成之书,芜秽特甚。内中如欧阳永叔之《五代史记》,朱晦庵之《通鉴纲目》等,号称为有主义的着作,又专讲什么“春秋笔法”,从一两个字眼上头搬演花样。又如苏老泉、东坡父子,吕东莱、张天如等辈,专作油腔滑调的批评,供射策剿说之用,宋明以来大部分人,除司马温公、刘原父、郑渔仲诸人外,所谓史学大率如此。到潘力田、万季野他们所做的工作便与前不同。他们觉得,历史其物,非建设在正确事实的基础之上,便连生命都没有了,什么“书法”和批评,岂非都成废话?然而欲求事实的正确,决非靠空洞的推论和尖巧的臆测所能得。必须用极耐烦的工夫,在事实自身上旁推反勘,才可以得着真相。换一句话说,他们的工作,什有七八费在史料之搜集和鉴别。他们所特别致力者虽在明史,但这种研究精神,影响于前清一代史学界不少。将来健实的新史学,恐怕也要在这种研究基础之上,才能发生哩。
现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除马、班、范、陈四书外,最为精善,殆成学界公论了。《明史》虽亦属官局分修,然实际上全靠万季野。钱竹汀说:“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公鸿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潜研堂集?万季野传》盖实录也。乾隆四年张廷玉进《明史表》云:“惟旧臣王鸿绪之《史稿》,经名人三十载之用心……”。名人即指季野,不便质言耳关于这件事,我们不能不替万季野不平,而且还替学界痛惜。盖明史馆总裁,自徐元文后,继任者为张玉书,为陈廷敬,为王鸿绪,都敬礼季野。季野费十几年工夫,才把五百卷的《明史稿》着成。季野卒于京师,旁无亲属,所藏书籍数十万卷,都被钱名世其人者全数乾没去,《明史稿》原本,便落在王鸿绪手。鸿绪本属佥壬巧宦,康熙末年,依附皇八子构煽夺嫡,卒坐放废。这类人有什么学问什么人格呢?他得着这部书,便攘为己有,叫人誊抄一份,每卷都题“王鸿绪着”,而且版心都印有“横云山人集”字样,拿去进呈,自此万稿便变成王稿了。这还不要紧,因为这位“白昼行劫的偷书贼”,赃证具在,人人共知,徒加增自己劣迹,并无损于季野。最可恨者,他偷了季野的书,却把他改头换面,颠倒是非,叫我们摸不清楚哪部分是真的,哪部分是假的。关于这件公案,后来学者零碎举发颇多,恕我未能把他汇集起来做一篇详细考证。记得魏默深《古微堂外集》有《书明史稿》两篇,可参看季野所谓“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者,他却“益”了许多。季野根本精神,一部分被偷书贼丧掉,真冤透了。
季野着书,除《明史稿》外,尚有《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卷,《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二卷,《昆仑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卷。自《周正汇考》以下十种,钱竹汀都说未见。但《群书疑辨》现有单行本,《六陵遗事》《庚申君遗事》各丛书多采入,其余存佚便不可知了又徐乾学的《读礼通考》,全部由季野捉刀。秦蕙田的《五礼通考》,恐怕多半也是偷季野的。全谢山《万贞文先生传》云:“先生之初至京也,时议意其专长在史。及昆山徐侍郎居忧,先生与之语丧礼。侍郎因请先生纂《读礼通考》一书,上自国恤,以讫家礼,十四经之笺疏,廿一史之志传,汉唐宋诸儒之文集说部,无或遗者,乃知先生之深于经。侍郎因请先生遍成五礼之书二百余卷。”据此则徐书全出季野手,毫无疑义。惟秦氏《五礼通考》不得捉刀者主名,或说出戴东原,或说出某人某人,都无确据。据谢山说季野既续作五礼之书二百余卷,这部书往哪里去了呢?只怕也像《明史稿》一样被阔人偷去撑门面了我们读《历代史表》,可以看出季野的组织能力;读《群书疑辨》,可以看出他考证精神;读《读礼通考》,可以看出他学问之渊博和判断力之锐敏。除手创《明史》这件大事业不计外,专就这三部书论,也可以推定季野在学术界的地位了。
季野虽属梨洲得意门生,但关于讲学宗旨(狭义的讲学)和梨洲却不同。梨洲是很有些门户之见,季野却一点也没有。《四库提要》说:“明以来谈道统者,扬己陵人,互相排轧,卒酿门户之祸。斯同目睹其弊,着《儒林宗派》,凡汉后唐前传经之儒,一一具列,持论独为平允。”他这部书着在《明儒学案》以后,虽彼此范围,本自不同,亦可见他对于梨洲的偏见,不甚以为然了。
还有一件应注意的事。季野晚年对于颜习斋的学术,像是很悦服的。他替李刚主所着的《大学辨业》作一篇序,极表推崇之意。据刚主述季野自道语云:“吾自误六十年矣。吾少从黄先生游,闻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陆子禅。启超案:此当是潘平格,字德舆怪之,往诘其说,有据。同学因轰言予叛黄先生,先生亦怒,予谢曰:请以往不谈学,专穷经史。遂忽忽至今。”《恕谷后集》卷六《万季野小传》据此愈可证明,季野虽出黄门,对于什么程朱陆王之争,他却是个局外中立者。至于他的人格,受梨洲教育的影响甚深,自无待言。
季野兄子经,字九沙,斯大子;言,字贞一,斯年子;皆传家学,而尤致力于史。九沙着《明史举要》。贞一在史馆,独任《崇祯长编》。而九沙最老寿,全谢山尝从问业,衍其绪。
章实斋学诚论浙东学术,从阳明、蕺山说到梨洲,说道:“……梨洲黄氏,出蕺山刘氏之门,而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世推顾亭林氏为开国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学,不知同时有梨洲出于浙东,虽与顾氏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而流长矣。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固其习而习也。”又说:“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又说:“朱陆异同所以纷纶,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而为事功,蕺山得之而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授受虽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极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文史通义》卷五从地理关系上推论学风,实学术史上极有趣味之一问题。实斋浙东人,或不免有自誉之嫌。然则这段话,我认为大端不错,最少也可说清代史学界伟大人物,属于浙东产者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