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要附带讲两个人,曰无锡二顾。
顾祖禹,字景范,江苏无锡人。生明天启四年,卒清康熙十九年(1624-1680),年57。他父亲是一位绩学遗老。他和阎潜丘、胡东樵交好,同在徐健庵的大清一统志局中修书,除此以外,他未曾受清朝一官一禄。他平生着述,只有一部《读史方舆纪要》,从29岁做起,一日都不歇息,到50岁才做成。然而这一部书已足令这个人永远不朽了。这书自序中述他父亲临终的话,说道:“及余之身而四海陆沈,九州鼎沸,嗟乎!园陵宫阙,城郭山河,俨然在望,而十五国之幅员,三百年之图籍,泯焉沦没,文献莫徵,能无悼叹乎?余死,汝其志之。”又自述着书本意道:“……凡吾所以为此书者,亦重望乎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无所适从者任天下之事,举宗庙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诸他人,此先君子所为愤痛呼号扼腕以至于死也。”可见他着述动机,实含着无限隐痛。这部书凡一百三十卷,首舆图,次历代州域形势,次直隶等十三省封域山川险要,次川渎异同。这部书体裁很特别,可以说是一百三十卷几百万言合成一篇长论文。每卷皆提挈纲领为正文,而凡所考证论列,则低一格作为解释,解释之中又有小注。解释之文,往往视正文十数倍。所以他这书,可以说是自为书而自注之。因此之故,眉目极清晰,令读者感觉趣味。依我看,清代着作家组织力之强,要推景范第一了。他自述着述经过,说道:“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道里,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其用力之勤,可以推见。然而他并不自满足,他说:“……按之图画,索之典籍,亦举一而废百耳,又或了了于胸中,而身至其地,反若聩聩焉。予之书其足据乎?”其虚心又如此。魏冰叔禧最佩服这书,其所作序,称为“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作”。又说:“祖禹贯穿诸史,出以己所独见。其深思远识,有在语言文字之外者。”可谓知言。景范这书,专论山川险隘,攻守形势,而据史迹以推论得失成败之故。其性质盖偏于军事地理,殆遗老力谋匡复所将有事耶?然而这部书的组织及其研究方法,真算得治地理学之最好模范。我们若能将这种精神应用到政治地理、经济地理、文化地理之各部分,那么,地理便不至成为干燥无味的学科了。
顾栋高,字复初,一字震沧,江苏无锡人。生卒年无考,大约和全谢山年辈相当。他着有一部好书,名曰《春秋大事表》。这部书的体例,是将全部《左传》拆散,拈出若干个主要题目,把书中许多零碎事实按题搜集起来,列为表的形式,比较研究。其有用特别眼光考证论列者,则别为叙说论辨考等。凡为表五十篇,叙说等百三十一篇。《礼记》说:“属辞比事,《春秋》之教”。治史的最好方法,是把许多事实连属起来比较研究,这便是“属辞比事”。这些事实,一件件零碎摆着,像没有什么意义,一属一比,便会有许多新发明。用这种方法治历史的人,向来很少。震沧这部书,总算第一次成功了。他研究的结果,虽有许多令我们不能满足,但方法总是对的震沧所着,还有《司马温公年谱》《王荆公年谱》两书,体例也极精审。后来如钱竹汀、丁俭卿、张石洲等做了许多名人年谱,像还没有哪部比得上他。所以我认震沧为史学界有创作能力的人。
附:初期史学家及地理学家表马骕:字聪御,一字c,邹平人,康熙十二年卒。着《绎史》一百六十卷,起天地开辟讫秦之亡。顾亭林见之惊叹,谓为不可及。此书搜罗极富,可算一部好类书,惜别择不精耳。骕尚有《左传事纬》十二卷,将《左传》的编年体改为纪事本末体,亦便读者。其后有李锴,字铁君,奉天人,着《尚史》七十卷,改《绎史》之纪事本末体为纪传体,其材料全本《绎史》云。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人。康熙十年卒。梅村文学人人共知,其史学似亦用力甚勤。着有《春秋地理志》十六卷,《春秋氏族志》二十四卷,二书吾皆未见,恐已佚。若存或有价值也。今存《绥寇纪略》一书,专记明季流寇始末,题梅村撰。但梅村所撰,原名《鹿樵野史》,今本乃彼一不肖门生邹漪所盗改,颠倒是非甚多,非梅村之旧也。
附:其他王学反动,其第一步则返于程朱,自然之数也。因为几百年来好谈性理之学风,不可猝易,而王学末流之敝,又已为时代心理所厌,矫放纵之敝则尚持守,矫空疏之敝则尊博习,而程朱学派,比较的路数相近而毛病稍轻。故由王返朱,自然之数也。
清初诸大师,夏峰、梨洲、二曲,虽衍王绪,然而都所修正。夏峰且大有调和朱王的意味了。至如亭林、船山、舜水,虽对于宋明人讲学形式,都不大以为然,至其自己得力处,大率近于朱学,读诸家着作中关于朱王之批评语可见也。其专标程朱宗旨以树一学派,而品格亦岳然可尊者,最初有张杨园、陆桴亭,继起则陆稼书、王白田。
杨园,名履祥,字考夫,浙江桐乡县人。所居曰杨园里,故学者称杨园先生。生明万历三十九年,卒清康熙十三年(16ll一1674),年64。9岁丧父,母沈氏授以《论语》《孟子》,勉励他说:“孔孟只是两家无父儿也。”他32岁,谒黄石斋问学;34岁,谒刘蕺山,受业为弟子。当时复社声气甚广,东南人士,争相依附。杨园说:“东南坛坫,西北干戈,其为乱一也。”又说:“一入声气,便长一傲字,便熟一伪字,百恶都从此起矣。”于是断断自守,不肯和当时名士来往。甲申闻国变,缟素不食者累日,嗣后便杜门谢客,训童蒙以终老。晚年德望益隆,有事以师礼者,终不肯受,说道:“近见时流讲学之风,始于浮滥,终于溃败,平日所深恶也,岂肯躬自蹈之!”黄梨洲方以绍述蕺山鼓动天下,杨园说:“此名士,非儒者也”。杨园虽学于蕺山,而不甚墨守其师说,尝辑《刘子粹言》一书,专录蕺山矫正阳明之语。他极不喜欢阳明的《传习录》,说道:“读此书使人长傲文过,轻自大而卒无得。”又说:“一部《传习录》,吝骄二字足以蔽之”。他一生专用刻苦工夫,暗然自修,尝说:“人知作家计须苦吃苦挣,不知读书学问与夫立身行己,俱不可不苦吃苦挣。”晚年写《寒风伫立图》,自题云:“行己欲清,恒入于浊。求道欲勇,恒病于怯。噫!君之初志,岂不曰古之人古之人,老斯至矣,其仿佛乎何代之民?”他用力坚苦的精神,大略可见了。他所着有《经正录》《愿学记》《问目》《备忘录》《初学备忘》《训子语》《言行见闻录》《近鉴》等书。他居乡躬耕,习于农事,以为“学者舍稼穑外别无治生之道。能稼穑则无求于人而廉耻立;知稼穑之艰难,则不敢妄取于人而礼让兴。”《补农书》这部书,有海昌人范鲲曾刻之。陈梓做的《杨园小传》,说这书“不戒于火,天下惜之。”据钱林《文献徵存录》说,因为某次文字狱,怕有牵累把板毁了。《农书》尚见遭此厄,可谓大奇。杨园因为是清儒中辟王学的第一个人,后来朱学家极推尊他,认为道学正统。依我看,杨园品格方严,践履笃实,固属可敬,但对于学术上并没有什么新发明、新开拓,不过是一位独善其身的君子罢了。当时像他这样的人也还不少,推尊太过,怕反失其真罢。
陆桴亭,字道威,江苏太仓人。生明万历三十九年,卒清康熙十一年(16ll一1672),年62。早岁有志事功,尝着论论平流寇方略,语极中肯。明亡,尝上书南都,不见用,又尝参入军事,被清廷名捕。事既解,返乡居,凿池十亩,筑亭其中,不通宾客,号曰桴亭,故学者称桴亭先生。所着有《思辨录》,全谢山谓其“上自周汉诸儒以迄于今,仰而象纬律历,下而礼乐政事异同,旁及异端,其所疏证剖析盖数百万言,无不粹且醇。而其最足废诸家纷争之说,百世俟之而不惑者,尤在论明儒”。《鲒埼亭集?陆桴亭先生传》桴亭不喜白沙、阳明之学,而评论最公,绝不为深文掊击。其论白沙曰:
世多以白沙为禅宗,非也。白沙曾点之流,其意一主于洒脱旷间以为受用,不屑苦思力索,故其平日亦多赋诗写字以自遣,便与禅思相近。是故白沙“静中养出端倪”之说,《中庸》有之矣,然不言戒慎恐惧,而惟咏歌舞蹈以养之,则近于手持足行无非道妙之意矣。其言养气,则以勿忘勿助为要。夫养气必先集义,所谓必有事焉也。白沙但以勿忘勿助为要,失却最上一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