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录?诸儒异学篇》其论阳明曰:
阳明之学,原自穷理读书中来。不然,龙场一悟,安得六经皆凑泊?但其言朱子格物之非,谓尝以庭门竹子试之,七日而病。是则禅家参竹篦之法,元非朱子格物之说,阳明自误会耳。盖阳明少时,实尝从事于禅宗,而正学工夫尚寡。初官京师,虽与甘泉讲道,非有深造。南中三载,始觉有得,而才气过高,遽为致良知之说,自树一帜,是后毕生鞅掌军旅之中,虽到处讲学,然终属聪明用事,而少时之熟处难忘,亦不免逗漏出来,是则阳明之定论也。要之,致良知固可入圣,然切莫打破敬字。乃是坏良知也,其致之亦岂能废穷理读书?然阳明之意,主于简易直捷以救支离之失,故聪明者喜从之。而一闻简易直捷之说,则每厌穷理读书之繁,动云“一切放下”、“直下承当”。心粗胆大,只为断送一敬字,不知即此简易直捷之一念,便已放松脚跟也。故阳明在圣门,狂者之流,门人昧其苦心以负之耳。同上此外论各家的话很多,大率皆极公平极中肯。所以桴亭可以说是一位最好的学术批评家——倘使他做一部《明儒学案》,价值只怕还在梨洲之上。因为梨洲主观的意见,到底免不掉,桴亭真算得毫无成心的一面镜子了。桴亭常说:“世有大儒,决不别立宗旨。譬之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备,无药不用,岂有执一海上方而沾沾语人曰舍此更无科无方无药也?近之谈宗旨者,皆海上方也。”这话与梨洲所谓“凡学须有宗旨,是其人得力处,亦即学者用力处”者,正相反了。由此言之,后此程朱派学者,硬拉桴亭为程朱宗旨底下一个人,其实不对。他不过不宗陆王罢了,也不见得专宗程朱。程朱将“性”分为二,说:“义理之性善,气质之性恶。”此说他便不赞同。他论性却有点和颜习斋同调。他教学者止须习学六艺,谓“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世用,亟当讲求”,也和习斋学风有点相类。他又不喜欢讲学,尝说:“天下无讲学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讲学之人,亦世道之衰也。”又说:“近世讲学,多似晋人清谈。清谈甚害事。孔门无一语不教人就实处做。”他自述存养工夫,对于程朱所谓“静中验喜怒哀乐未发气象”者,亦有怀疑。他说:“尝于夜间闭目危坐,屏除万虑以求其所谓中。究之念虑不可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间或一时强制得定,嗒然若忘,以为此似之矣,然此境有何佳处,而先儒教人为之?……故除却戒慎恐惧,别寻未发,不是槁木死灰,便是空虚寂灭。”据此看来,桴亭和程朱门庭不尽相同,显然可见了。
他的《思辨录》,颜习斋、李恕谷都很推重,我未得见原本。《正谊堂丛书》里头的《思辨录辑要》,系马肇易负图所辑,张孝先伯行又删订一番,必须与程朱相合的话始行录入,已经不是桴亭真面了。
陆稼书,名陇其,浙江平湖人,生明崇祯三年,卒清康熙三十一年(1630-1692),年63。他是康熙间进士出身,曾任嘉定、灵寿两县知县,很有惠政,人民极爱戴他,后来行取御史,很上过几篇好奏疏。他是鲠直而恬淡的人,所以做官做得不得意,自己也难进易退。清朝讲理学的人,共推他为正统。清儒从祀孔庙的头一位便是他。他为什么独占这样高的位置呢?因为他门户之见最深最严,他说:“今之论学者无他,亦宗朱子而已。宗朱子为正学,不宗朱子即非正学。董子云: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今有不宗朱子者,亦当绝其道勿使并进。”质而言之,他是要把朱子做成思想界的专制君主,凡和朱学稍持异同的都认为叛逆。他不惟攻击陆王,乃至高景逸、顾泾阳学风介在朱王之间者,他不肯饶恕。所以程朱派的人极颂他卫道之功,比于孟子距杨、墨。平心而论,稼书人格极高洁,践履极笃实,我们对于他不能不表相当的敬意。但因为天分不高,性情又失之狷狭,或者也因王学末流猖狂太甚,有激而发,所以日以尊朱黜王为事。在他自己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然而那些戴假道学面具的八股先生们,跟着这条路走,既可以掩饰自己的空疏不学,还可以唱高调骂人,于是相争捧他捧上天去,不独清代学界之不幸,也算稼书之不幸哩。稼书办事是肯认真肯用力的,但能力真平常,——程朱派学者大率如此,也难专怪他。李恕谷尝记他一段轶事道:“陆稼书任灵寿,邵子昆任清苑,并有清名,而稼书以子昆宗陆王,遂不相合,刊张武承所着《王学质疑》相诟厉。及征嗄尔旦,抚院将命稼书运饷塞外。稼书不知所措,使人问计子昆。子昆答书云:些须小事,便尔张皇,若遇宸濠大变,何以处之?速将《王学质疑》付之丙丁,则仆之荒计出矣。……”恕谷着《中庸传注问》我们对于稼书这个人的评价,这种小事,也是该参考的资料哩。
王白田,名懋(mào)竑(hóng),字予中,江苏宝应人,生康熙八年,卒乾隆六年(1668-1741),年74。他是康熙间进士出身,改授教官,雍正间以特荐召见授翰林院编修,不久便辞官而归。他是一位极谨严方正的人。王安国念孙父说他:“自处闺门里巷,一言一行,以至平生出处大节,举无愧于典型。”《王文肃公集?李子年谱序》他生平只有一部着作,曰《朱子年谱》,四卷,附《考异》四卷。这部书经二十多年,四易稿然后做成,是他一生精力所聚,也是研究朱学惟一的好书。要知道这部书的价值,先要知道明清以来朱王两派交涉的形势。
朱子和陆子是同时讲学的朋友,但他们做学问的方法根本不同。两位见面和通信时已经有不少的辩论。后来两家门生,越发闹成门户水火,这是公然的事实,毋庸为讳的。王阳明是主张陆学的人,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一部书,叫做《朱子晚年定论》。这部书大意说,朱子到了晚年,也觉得自己学问支离,渐渐悔悟,走到陆象山同一条路上去了。朱子学问是否免得了支离两个字,朱陆两家学问谁比谁好,另一问题。但他们俩的出发点根本不同,这是人人共见的。阳明是一位豪杰之士,他既卓然有所自信,又何必依傍古人?《晚年定论》这部书,明明是援朱入陆,有高攀朱子、借重朱子的意思。既失朱子面目,也失自己身份,这是我们不能不替阳明可惜的。这部书出来之后,自然引起各方面反动。晚明时候,有一位广东人陈清澜建着一部《学蔀通辨》专驳他,朱王两派交换炮火自此始。后来顾亭林的《日知录》也有一条驳《晚年定论》,驳得很中要害。而黄梨洲一派大率左袒阳明,内中彭定求的《阳明释毁录》最为激烈。争辩日烈,调停派当然发生。但调停派却并非第三者,乃出于两派之自身,一边是王派出身的孙夏峰,一边是朱派出身的陆桴亭,都是努力想把学派学说异中求同,省却无谓的门户口舌。但这时候,王学正值盛极而衰的末运;朱学则皇帝喜欢他,大臣恭维他,一种烘烘热热的气势。朱派乘盛穷追,王派的炮火渐渐衰熄了。这场战争里头,依我看,朱派态度很有点不对。陈清澜是最初出马的人,他的书纯然破口谩骂,如何能服人?陆稼书比较稳健些,但太褊狭了,一定要将朱派造成专制的学阀,对于他派要应用韩昌黎“人其人火其书”的手段,如何行得去呢?尤可恨的,许多随声附和的人,对于朱陆两派学说内容并未尝理会过,一味跟着人呐喊瞎骂,结果当然引起一般人讨厌,两派同归于尽。乾嘉以后,“汉学家”这面招牌出来,将所有宋明学一齐打倒,就是为此。在这个时候,朱陆两派各有一个人将自己本派学说平心静气忠忠实实的说明真相,既不作模棱的调和,也不作意气的攻击。其人为谁?陆派方面是李穆堂,朱派方面是王白田。而白田的成绩,就在一部《朱子年谱》。
《朱子年谱》,从前有三个人做过:一,李果斋晦,朱子门人,其书三卷,魏了翁为之序。二,李古冲默,明嘉靖间人。三,洪去芜璟,清康熙间人。果斋本今不存,因为古冲本以果斋本作底本而改窜一番,后者行而前者废了。洪本则将古冲本增删,无甚特识。古冲生王学正盛之时,脑子里装满了《朱子晚年定论》一派话,援朱入陆之嫌疑,实是无可解免。白田着这部新年谱的主要动机,自然是要矫正这一点。但白田和陈清澜一派的态度截然不同。清澜好用主观的批评。虽然客观方面也有些白田则尽力搜罗客观事实,把年月日调查得清清楚楚,令敌派更无强辩的余地,所以他不用说闲话争闲气,自然壁垒森严,颠扑不破。我常说王白田真是“科学的研究朱子”。朱子着作注释纂辑之书无虑数百卷,他钻在里头寝馈几十年,没有一个字不经过一番心,而且连字缝间也不放过。此外别派的着作,如张南轩、吕伯恭、陆梭山、象山、陈同甫、陈止斋……等,凡和朱子有交涉的,一律忠实研究,把他们的交情关系和学术异同,都照原样介绍过来。他于《年谱》之外,又附一部《年谱考异》,凡事实有须考证的都严密鉴定一番,令读者知道他的根据何在;又附一部《朱子论学切要语》,把朱子主要学说都提挈出来。我们要知道朱子是怎样一个人,我以为非读这部书不可,而且读这部书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