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有天才而好立异,故其书往往有独到处。有《河图洛书原舛编》《太极图说遗议》,辨图书之伪,在胡东樵《易图明辨》前。但在黄晦木后有《仲氏易》,自称是他哥哥的遗说,是不是且不管他,这部书驳杂的地方也很多,但提倡汉儒——荀爽、虞翻诸人的易学,总算由他开创。后来惠定宇之《易汉学》,却受他的影响。有《春秋毛氏传》,虽然武断地方甚多,但对于当时着为功令的胡传严为驳辨,廓清之功也不少。有《竟山乐录》,自言家藏有明代宗藩所传唐乐笛色谱,因得以推复古乐,这些话是否靠得住且不管他。他的音乐造诣何如,也非我们门外汉所能批评,但研究音乐的人,他总算很早,所以能引动李恕谷从他问业。有《蛮司合志》,记云南、四川各土司沿革,虽其中错谬不少,却是前此所无之书。以上几部书,我们不能不认他相当的价值。他对于宋儒猛烈攻击,有《大学知本图》《中庸说》《论语稽求编》等,但常有轻薄谩骂语,不是学者态度。还有一部《四书改错》,骂朱子骂得最利害,后来听见清圣祖要把朱子升祀大成殿,赶紧把版毁了。他因为要立异和人争胜,所以虽然敢于攻《仪礼》,攻《周礼》,却因阎百诗说《古文尚书》是假的,他偏翻过来说是真的,做了一部《古文尚书冤词》,这回投机却失败了,没有一个人帮他。这个人品格是无足取的,全谢山作了一篇《毛西河别传》,胪列他好些劣迹。我也懒得征引了,但举篇中论他学术的一段。谢山说西河着述中,“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如谓《大学》《中庸》在唐时已与《论》《孟》并列于小经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如所引《释文》旧本,考之宋椠《释文》,亦并无有,盖捏造也有前人之误已经辨正而尚袭其误而不知者;如邯郸淳写《魏石经》,洪盘洲、胡梅磵已辨之,而反造为陈寿《魏志》原有邯郸写经之文有信口臆说者;如谓后唐曾立石经之类有不考古而妄言者;如熹平石经《春秋》并无《左传》,而以为有《左传》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晋栾肇《论语驳》,而谓朱子自造,则并《或问》《语类》亦似未见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称秦桧,而遂谓其父子俱附和议,则籍溪、致堂、五峰之大节,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非者;如引周公朝读书百篇,以为《书》百篇之证;周公即见《罔命》《甫刑》耶有改古书以就己者;如汉《地理志》回浦县,乃今台州以东,而谓在萧山之江口,且本非县名其谬如此。”谢山性太狷急,其抨击西河或不免过当,要之西河是“半路出家的经生”,与其谓之学者,毋宁谓之文人也。
同时“文人的学者”,有两个人应该附论,这两人在学术界的冲动力不如西河,品格却比他高——一是朱竹垞,一是何义门。
朱彝尊,字竹垞,浙江秀水人,卒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81。他也是康熙己未鸿博的检讨。他的诗和王渔洋齐名,但他在学问界也有很大的贡献。他着有《日下旧闻》四十二卷,专考京城掌故。有《经义考》三百卷,把自汉至明说经的书大概都网罗齐备,各书序跋目录都录入,自己更提要批评。私人所撰目录学书,没有比他更详博了。又有《瀛洲道古录》若干卷,专记翰林院掌故,《五代史注》若干卷,《禾录》若干卷,记秀水掌故,《鹾录》若干卷,记盐政。竹垞之学,自己没有什么心得,却是搜集资料极为淹博,所以在清学界该还他一个位置。
何焯,字屺瞻,号义门,江苏长洲人,卒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62。他早年便有文名,因为性情伉直,屡遭时忌,所以终身潦倒。他本是翁叔元门生,叔元承明珠意旨参劾汤斌而夺其位,他到叔元家里大骂,把门生帖子取回。他喜欢校书,生平所校极多,因为中间曾下狱一次,家人怕惹祸,把他所有着作稿都焚毁了。现存的只有《困学纪闻笺》《义门读书记》两种。他所校多半是小节,又并未有用后来校勘家家法。全谢山说他不脱帖括气,诚然。但清代校勘学,总不能不推他为创始的人。
更有一位人格极不堪,而在学界颇有名的人,曰钱牧斋。
钱谦益,字牧斋,晚号蒙叟,江苏常熟人。他是一位东林老名士,但晚节猖披已甚。清师渡江,首先迎降,任南礼部尚书,其后因做官做得不得意,又冒充遗老,论人格真是一无可取。但他极熟于明代掌故,所着<初学集》《有学集》中,史料不少。他尝亲受业于释憨山德清,人又聪明。晚年学佛,着《楞严蒙抄》,总算是佛典注释里头一部好书。他因为是东林旧人,所以黄梨洲、归玄恭诸人都敬礼他,在清初学界有相当的势力。
八吕晚村
戴南山初期学者有为文字狱所牺牲的两位,曰:吕晚村、戴南山。这两位都因身罹大祸,着作什九被烧毁,我们无从见其真相。据现在流传下来的遗书而论,两人都像不过是帖括家或古文家,不见得有很精深学问。但他们总是和清代学术有关系的人,虽然资料缺乏,也得记一记。
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浙江石门人,卒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55。他是一位廪生,康熙间曾荐举山林隐逸、博学鸿儒皆不就,笃守程朱学说,着书颇多,学风和朱舜水像有点相近。对于满洲征服中国,愤慨最深。尝说:“孔子何以许管仲不死公子纠而事桓公甚至美为仁者,是实一部《春秋》之大义也。君臣之义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所谓大于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国于被发左衽也。”他的着述中像这样的论调大概甚多。他卒后,他的门生严鸿逵、沈在宽诵法其学。康熙末年,有湘人曾蒲潭静因读晚村所批时文有论“夷夏之防”等语,大感动,到他家中求其遗书尽读之,因与严、沈及晚村之子葆中为密友,自是思想大变。雍正初年,对于功臣猜忌特甚,川陕总督岳钟琪有点不自安。蒲潭乃派他的门生张熙上书钟琪,劝他革命,后来事情闹穿了,将蒲潭及沈、张等,提京廷讯。闹了几年,结果将晚村剖棺戮尸,子孙族灭,门生故旧,株连无数。晚村所有着述,焚毁都尽,只有雍正御撰驳吕留良《四书义》一书,今尚流传,因此可见晚村学说之一二。吾家中有此书,待检出后择要征引又据雍正上谕,知晚村有日记,有文集,文集中有致吴三桂书。上谕说:“其所着文以及日记等类,或镌版流传,或珍藏秘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经,意想所未到者。朕翻阅之余,不胜惶骇,盖其悖逆狂噬之词,凡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者也。”据此,则晚村之言论如何激烈,可以想见。雍正所着《大义觉迷录》,专为驳晚村学说而作,内中辨夷夏的话最多,次则辨封建,据此亦可略见晚村着作内容如何了。雍正七年四月上谕引《晚村文集》,有“今日之穷,为羲皇以来所仅见”语。以与唐铸万《潜书?存言篇》对照,可想见所谓“康熙全盛”时民生状况如何,实极重要之史料雍正因晚村之故痛恨浙江人,说道:“朕向来谓浙江风俗浇漓,人怀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谤讪悖逆,甚至民间氓庶,亦喜造言生事,皆吕留良之遗害也”。七年上谕浙中学者,自舜水、梨洲以至谢山,皆民族观念极盛,本非倡自晚村。然晚村在当时浙学界有不小的势力,我们倒是因读雍正上谕才得知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