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字田有,号南山,安徽桐城人。康熙五十二年下狱论死,年61。他本是一位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实应推他为开山之祖。他从小喜读《左传》《史记》,有志自撰明史。同县方孝标尝游云南,着《滇黔纪闻》,述永历间事,南山好其书。或说方孝标尝受吴三桂伪职,似不确后有永历宦官出家为僧号犁支者,与南山门人余石民湛谈永历遗事颇多,南山采以入其集。康熙五十年为都御史赵申乔所劾,大狱遂起,其狱牵连至数百人。方苞、韩菼等皆在内因康熙帝从宽处置,论死者仅南山一人而止。《南山集》在当时为禁书,然民间传本不绝。集中并无何等奇异激烈语,看起来南山不过一位普通文士,本绝无反抗清廷之意。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榜眼,时年已57岁了但他对于当时官修《明史》,确有所不满。他说:“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为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渐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终明之世,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当世流布诸书缺略不详,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余夙者之志,于明史有深痛,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以此为念者。”《南山集?与余生书》
读这篇书,南山对于明史的感想,略可概见,而其身遘大祸亦即以此。康熙中叶,文网极宽,思想界很有向荣气象。此狱起于康熙倦勤之时,虽辩理尚属宽大,然监谤防口之风已复开矣。跟着就是雍正间几次大狱。而乾嘉学风,遂由此确立了。
本讲所列举的不伦不类十几个人,论理,不应该在一块儿评论,但因此益可见清初学术方面之多与波澜之壮阔。凡学界之“黎明期运动”,大率都是这种气象。乾嘉以后,号称清学全盛时代,条理和方法虽比初期致密许多,思想界却已渐渐成为化石了。
以乾嘉学派为中坚之清代学者,一反明人空疏之习,专从书本上钻研考索,想达到他们所谓“实事求是”的目的。依我们今日看来,他们的工作,最少有一半算是白费,因为他们若把精力用到别个方向去,成就断不止此。但这是为时代性所限,我们也不能太过责备。至于他们的研究精神和方法,确有一部分可以做我们模范的,我们万不可以看轻他。他们所做过的工作,也确有一部分把我们所应该的已经做去,或者替我们开出许多门路来,我们不能不感谢。今将他们所表现的总成绩,略分门类择要叙述,且评论其价值。我个人对于继续整理的意见,也顺带发表一二。

经学自顾亭林高标“经学即理学”之徽帜,以与空谈性命之陋儒抗,于是二百年来学者家家谈经,着作汗牛充栋。阮氏《皇清经解》、王氏《皇清经解续编》所收作者凡百五十七家,为书都三百八十九种,二千七百二十七卷。亦云盛矣,而未收及续出者尚不在其列。几部古经,是否值得费那么大工夫去研究,另为一问题。他们费这些工夫,到底把这几部古经研究清楚没有,以下请逐部说明。
甲)《易经》:《易经》是一部最带神秘性的书。孔子自称“假年以学”,相传还有“韦编三绝”的故事,可见得这书自古已称难懂了。汉代今文博士有施、孟、梁邱三家,又有费氏的古文,又有京、焦的别派。自王弼注出,盛行江左,唐人据此以作正义,自是汉《易》诸家俱废。今官书之《十三经注疏》,所宗者,弼学也。而五代、北宋间道士陈抟始以道教中丹鼎之术附会《易》文,展转传至邵康节、周濂溪,于是有《先天》《太极》诸图,《易》益棼乱不可理。程伊川作《易传》,少谈天道,多言人事,稍称洁净。朱晦庵又综合周、邵、程之说作《易本义》,为明清两朝功令所宗,盖自王、韩康伯以后,《易》学与老庄之道家言混合;自周、邵以后,《易》学与后世矫诬之道教混合。清以前《易》学之重要流别变迁,大略如此。
清代《易》学第一期工作,专在革周、邵派的命,黄梨洲的《易学象数论》首放一矢。其弟黄晦木宗炎着《图书辨惑》,把濂溪《太极图说》的娘家——即陈抟自称从累代道士传来的《无极图》——找出来了。同时,毛西河有《河图洛书原舛》,大致与二黄之说相发明。其后胡朏明着《易图明辨》,引证详博,把所有一切怪诞的图——什么无极太极,什么先天后天,什么太阳少阳太阴少阴,什么六十四卦的圆圈方位,一概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千年蒙罩住《易经》的云雾算是开光了,这不能不说是清初学者的功劳。
他们对于周邵派的破坏算是成功了。建设的工作怎么样进行呢?论理,他们专重注疏,自应归到王韩一派,但王注援老庄以谈名理,非他们所喜。而且“辅嗣《易》行无汉学”,前人已经说过,尤为汉学先生们所痛恨。所以他们要另辟一条新路来。
清儒说《易》之书收入《皇清经解》者,最先的为毛西河之《仲氏易》。但这部书专凭个人臆见,学无渊源,后来学者并不重视他,所以影响也甚小。可以代表清儒《易》学者不过三家,曰惠定宇,曰张皋文,曰焦里堂。
惠定宇所着书,曰《周易述》二十一卷,《易汉学》七卷,《易例》二卷。其《九经古义》中关于《易》者亦不少。定宇的见解是,愈古愈好,凡汉人的话都对,凡汉以后人的话都不对。然则汉人的《易》说一部无存,怎么办呢?幸而有唐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内中征引许多汉儒各家遗说。定宇把他们都搜集起来,爬梳整理一番,用的劳力真不小。我们读这几部书,才知道汉人《易》学的内容如何。这便是惠氏在学界一大成绩,然成绩亦止于此而已。若说他已经把这部《易经》弄通了,我们绝对不敢附和。为什么呢?因为汉儒说《易》是否合于《易》旨,我们先已根本怀疑。汉儒讲的什么“互体”,什么“卦变”,什么“半象”、“两象”,什么“纳甲”、“纳音”、“爻辰”,什么“卦气六日七分”,依我们看来,都是当时燕齐方士矫诬之说,和陈、邵《太极》《先天》等图没有什么分别。王辅嗣把他们廓清辞辟,一点都不冤枉。定宇辈因为出自汉人,便认做宝贝,不过盲从罢了。而且定宇还有一个大毛病,是不知家法。同为汉儒,而传受渊源不同,彼此矛盾的地方便不少。定宇统而名之曰“汉学”,好像汉人只有此学,又好像汉人个个都是此学,这便大错了。定宇说的不过东汉末年郑康成、荀慈明、虞仲翔等几个人之学,顶多可以代表一两派,而且各人所代表的派也不能相通。惠氏凡汉皆好的主张,只怕汉儒里头先自打起架来,他已无法和解了。
张皋文所着书,主要的是《周易虞氏义》九卷,还有《虞氏易礼》《易言》《易事》《易候》,及《荀氏九家义》《易义别录》等。皋文凭借定宇的基业,继长增高,自然成绩要好些。他的长处在家法明了,把虞仲翔一家学问,发挥尽致,别家作为附庸,分别搜择,不相杂厕。我们读这几部书,可以知道汉《易》中最主要的部分《虞氏易》有怎样的内容,这是皋文的功劳。若问皋文的《易》学是否真《易》学,便要先问仲翔的《易》学是否真《易》学。可惜这句话我是回答不出来的。
焦里堂所着书,有《易章句》十二卷,《易通释》二十卷,《易图略》八卷。统名《雕菰楼易学三书》。阮芸台说他:“石破天惊,处处从实测而得,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王伯申说他:“凿破混沌,扫除云雾,可谓精锐之兵”。阮、王都是一代大儒,不轻许可,对于这几部书佩服到如此,他的价值可推见了。里堂之学,不能叫做汉学,因为他并不依附汉人。不惟不依附,而且对于汉人所纠缠不休的什么“飞伏”、“卦气”、“爻辰”、“纳甲”……之类一一辨斥,和黄、胡诸人辨斥陈、邵易图同一摧陷廓清之功。里堂精于算理,又精于声音训诂,他靠这种学问做帮助,而从本经中贯穴钩稽,生出妙解。王伯申说:“要其法,则比例二字尽之。所谓比例者,固不在他书而在本书也。”里堂这几部书,是否算得《易经》真解,虽不敢说,但他确能脱出二千年传注重围,表现他极大的创作力。他的创作却又非凭空臆断,确是用考证家客观研究的方法得来,所以可贵。他发明几个重要原则,曰旁通,曰相错,曰时行,曰当位、失道,曰比例,都是从彖、象、系辞所说中推勘出来。我细绎里堂所说明,我相信孔子治《易》确曾用这种方法。我对于里堂有些不满的,是嫌他太骛于旁象而忽略本象。“旁通”、“相错”等是各卦各爻相互变化孳衍出来的义理,是第二步义理;本卦本爻各自有其义理,是第一步义理。显堂专讲第二步,把第一步几乎完全抛弃,未免喧宾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