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玄奘以前的译经事业,最早起于何时,很多异说。据我的考定,实始于东汉桓帝、灵帝间,略和马融、郑玄时代相当。前人相传,东汉明帝时已有译经,其实不可信。那时佛教虽早已输入西汉哀帝时秦景宪已从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受浮屠经,东汉明帝时楚王英已斋戒祀佛,但不过有个人的信仰,而没有经典的翻译。桓、灵间,安清、支谶才从安息、月支来,中国人严佛调才帮助他们翻译佛经。自此以后,续译不绝;而所译多是短篇,杂乱无章,见一种就译一种,不必一定是名着,不必一定有头尾;而且译意的是外国人或印度,或西域并不深懂中国文字;笔述的虽是中国人,而未必是学者,最多能通文理而已,对于佛教教理又不很懂:所以有许多译本都免不了资料的无选择和意义的有误解二种毛病。这是汉末、三国、西晋译界的普遍现象,虽已译了许多经典而没有得到系统的知识,可以叫他“译经事业第一期”。
一到第二期便有个鸠摩罗什。鸠摩罗什的父亲是印度人,母亲是龟兹人,以当时论,固属外国,以现在论,也可说他一半是中国人。在他那时候,译经事业已有进步。他虽生长外国,却能说中国话,读中国书,诗也做得很好。外国人做中国诗,他是最先第一个。他的文章,富有词藻;选择资料,又有系统。论起译经的卷帙,鸠摩罗什虽不及玄奘;论起译经的范围,玄奘却不及鸠摩罗什。从前没有译论的,到鸠摩罗什才译几种很有价值的论;从前大乘在中国不很有人了解,到鸠摩罗什才确实成立大乘;中国译经事业,除了玄奘,就轮到了他。
玄奘叫做三藏法师,从前译书的大师都叫三藏,为甚么这样叫,没有法子考证。大概三藏的意思和四库相等,称某人为三藏,许是因人很博学。中国的三藏在玄奘以前都是外国人;中国人称三藏,从玄奘起;以后虽有几个,实在不太配称。从鸠摩罗什到玄奘的几位三藏,却可大略的叙述几句,然后落笔到玄奘身上。说明译经事业就此停止。
但玄奘以前和同时的中国学术状况,却还要叙述一段。教理的研究在鸠摩罗什几乎没有一点条理;比较的有专门研究的,是小乘毗昙宗,乃上座部的主要宗派。在鸠摩罗什以后,法性宗即三论宗大盛。三论宗之名,因鸠氏译三论而起。三论为何《中论》、《百论》、《十二门论》是。后来又译了一部《大智度论》,合称“四论”。经的方论,鸠氏又译了《维摩诘》、《小品放光般若》、《妙法莲华大集》。从此,他的门徒大弘龙树派的大乘教义;一直到现在,三论宗还是很盛。这派专讲智慧,和法相宗不同。法相宗从六朝末到隋唐之间,在印度已很兴盛,渐渐传人中国。最主要的《摄大乘论》已由真谛译出,中国法相宗遂起。(法相宗又曰摄论宗,即由《摄大乘论》省称。)只因为译本太少,又名词复杂,意义含糊,读者多不明白。玄奘生当此时,笃好此派,在国内历访摄论宗各大师请教,都不能满意,所以发愿心到印度去问学,而一生事业,遂由此决定。
我们作传时,应有一节说明玄奘以前的摄论宗大势如何,有多少大师,有没有小派,有甚么意味,有多大价值,才能够把玄奘出国留学的动机衬出。他出国前曾经受业的先生和曾经旁听的先辈,固然全部很难考出,但重要的几个却很可以考出来。初传摄论宗到中国来的真谛,玄奘已不及见了。真谛的弟子,玄奘见过不少,不可不费些考证工夫,搜出资料来。
现在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十卷,凡八万余字,是玄奘弟子慧立所做,在古今所有名人谱传中,价值应推第一。然而我们所以主张要改做,别的缘故固然多,就是他只叙玄奘个人切身的事迹而不叙玄奘以前的佛教状况,多收玄奘的奏疏,唐太宗、高宗的诏旨,而不收玄奘和当时国内大师讨论的言辞,也已很令我们不满意。
我们作传,在第一章说明玄奘在学术界的贡献和地位以后,第二章就应当如前数段所论,说明玄奘以前佛教教理的变迁和发展,小乘、大乘、法性、法相的异同,各派输入中国的先后和盛衰,译经事业的萌芽和发达,法相宗初入中国的幼稚,玄奘的不安于现状:像这样,把玄奘留学的动机,成学的背景,说了一个清楚,然后才可叙到《玄奘传》的本文。到此才可叙他少时怎样,出国以前到了什么地方,访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一切用普通传记的做法。
自此以下,就进了第三章,要说明玄奘努力工作的经过,在印度如何求学,回中国如何译经。
《三藏法师传》,很可惜未用日记体,年代很不清楚。要想把玄奘在印度十七年历年行事严格规定,实在很难。然而根据里面说的,在某处住了若干天,在某路走了若干月,在某寺学了若干年,约略推定,也不是不可能。这节最须特别描写的就是玄奘亡命出国,万里孤苦的困难危险,能够写得越生动越好。
《大唐西域记》是玄奘亲手做的地理书,体例很严。若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就用“至”字或“到”字;若没到过,就用“有”字。
最可恨的,印度人讲学问,对于时间空间的观念太麻木,所以我们要想从印度书里窥探玄奘所到的地方和所经的年代实在没有法子。好在西洋人近来研究印度史和佛教史,发明了许多地图史迹,我们很可拿来利用。
《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记》二书,一面叙玄奘游学的勤劳坚苦,一面述西域、印度的地理历史,在世界文化上的贡献极大;一直到现在,不但研究佛教史的人都要借重他,就是研究世界史的人也认为宝库。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二书,参考西洋人的着作,先把玄奘游学的路缐综详细记载,把佛教在西域、印度地理的分布情形整理出一个系统来,然后下文叙事才越加明白。
以后一节,须述当时印度佛教形势。上文第二章已经叙述佛教的变迁和发展,是注重历史方面的,而对于当时的情形较简单些。这里说明佛教形势,是注重地理方面,对于当时,应该特别详细。第一须说明玄奘本师在当时佛教的地位。
玄奘见戒贤时,戒贤已八十九岁了,他说:“我早巳知道你来了,忍死等你。”这个故事许是迷信,然亦未尝不可能。后来戒贤教了玄奘三年,又看他讲法二年,到九十五岁才死。无论是否神话,戒贤在当日印度佛教的地位实在最高。
戒贤住持的寺叫那烂陀,那烂陀的历史和地位也得讲清。(后来回教徒坑杀佛教徒也就在这个寺。)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这寺的内容很详细。西洋人和日本人考出他的地址,发掘出来,再参考他书,还可证明他的规模很大,分科很细,是印度全国最高的研究院。戒贤当日在里面是首席教授,最后二年,玄奘也是首席教授。这种史料和中间那几位大师的史料,西洋文字、日本文字比较中国文字多得多。我们须得说明了这段,才可讲玄奘留学时所做的工作。
玄奘自己站在法相宗的范围内,一生为法相宗尽力;但毫无党派观念,只认法相宗为最进步的宗派,而不入主出奴,排斥异宗。那时那烂陀是法相宗的大本营,法相宗正在全盛时代,戒贤多年不讲法了,这回却特别为玄奘开讲三年,玄奘精神上感受的深刻,可想而知。但玄奘并不拘泥在一派之内,无论任何异宗,任何异教,只要有名师开讲座,他都跑去旁听。大乘各派,小乘各派,乃至外道,他都虚心研究。
那时印度风行一种学术辩论会,很像中国打擂坛。许多阔人、国王、大地主,常常募款做这类事,若是请的大师打胜了,就引为极荣誉的事,时间长到几个月。当玄奘在印度最后的几年,六派外道最占势力,胜论大师顺世最有名,最厉害,跑到那烂陀来论难,说输了便砍头。那时他寺的佛徒给他打败的已有好许多,所以他特来惹戒贤。戒贤不理他,叫玄奘去跟他论辩,几个月工夫,驳得顺世外道无言可说,只好自己认输,便要砍头。玄奘不让他砍,他便请玄奘收他做奴仆。玄奘不肯,只收他做学生,却又跟他请教,他又不肯,结果就在晚上谈论,几个月工夫,又给玄奘学清楚了《胜论》。
像这种精神,玄奘是很丰富的。他是佛教大乘法相宗,不错;但做学问却大公无我,什么都学,所以才能够成就他的伟大。他游印度共费了十九年,他足迹所经有六千万里,所为的是甚么只为的求学问。像这几种地方,我们作传,应该用重笔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