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旗当天晚上回到家就发烧了,她一路哭着回来,恨不得把这辈子的眼泪一次性流光了。北风吹得她湿漉漉的脸庞一片冰凉,渐渐发干、发紧,她的心也如一小片被焚烧的纸片,瞬间蜷曲燃尽,随风化作漫天灰烬。她虚着步子靠着扶手艰难上楼,脚步轻浮如坠云端,当她一下子扑到在自己的床上时,她已经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消失了。这场病来得太邪气,她像一栋失了火的老房子,毕生的热情在熊熊燃烧,然后在黑夜里冉冉而灭。
她在黑暗里无声地嘶哑着喉咙要水喝,但她连模糊的音节都难以发声。她只能默默忍受火炙般的热气萦绕在她的全身,时而清醒时而混混沌沌,难以分辨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忽然看见周正廷沉睡的脸近在眼前,睫毛轻颤,像陷入一个长长的噩梦中,不,也许那根本不是周正廷,而是程沭。她竭尽全力想分辨清楚,但头脑却一阵疼痛,于是那幻像便倏尔远逝了。她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孤身站在高处,有呼呼的风声,然后纵身跳下。降落的过程太长太长,她脚踩不到实处,头发被罡风四下吹散,忽然,扑通,她迅速跌进水里,水流声在她耳边叫嚣,她长大嘴巴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变得极小,寂寞的一小点,海水在她身边飞快流过,她终于陷落在无边的深水里。
然后她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摸住了她火烫的额头,凉丝丝的舒服极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睁眼,还未等到眼皮撑开,又重重地跌进梦境。
当花旗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多了一块湿毛巾,一个蓝色的脸盆放在床头,里面有半盆静静的清水。她勉强坐起身来,抬眼就看见乔凤娇撞了进来,见她醒了,一时咋咋呼呼地说了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昨天你烧得跟什么似的,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哦!”花旗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如一口枯井盈不出泉水,只得有气无力地听她唠叨。
乔凤娇的声音高高低低,她吐出的字句仿佛在半空中不断萦绕,重重地朝花旗身上压下来,乔凤娇话不停,手倒也没停,麻利地取下她额上的毛巾,在清水里绞了一把,又稳稳地放回去。忙活一阵,她又走出房间,再回来时多端了一碗稀粥,轻轻搁在了床头:“过会儿别忘了把粥喝了。我现在得出去了,你自己在家注意点。”花旗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花旗终于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她回想起昨晚的事,眼眶干干的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猜想自己现在应该发丝凌乱,双眼红肿,憔悴得不成人形,这样也好,她也不必强打精神再去周正廷的家里,也不需要再多给自己一个理由去强求。她需要休息,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就让她好好地休息个彻底吧。
没过几天,花旗就坚持要去上课,她一向是个努力的学生,成绩是一张法力无边的符咒,无边无际地纵容她的放肆行为,她躲在成绩的庇荫下小小的过活,暂时地呼吸顺畅,无法想象有一天失去优异成绩的自己,会是怎样弱小的存在。她从不迷信天赋、智力这一类的词语,那些虚无缥缈,摸不着抓不住,难以让人倚仗,她只相信自己实实在在的付出,好运气总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没有一丝侥幸的可能。她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她虚眯着眼望向黑板,黑板忽然变成一片汪洋大海,白色的粉笔字像小小的风帆,在海里浮浮沉沉,难以捕捉,她晃了晃头,脑袋一阵晕眩,连忙趴在了课桌上,同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压低了嗓音问道:“花旗你还好吧?”她动了动脑袋,头疼得发空,痛意一阵阵地往外荡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胳膊掉了下来,稀里哗啦地碰下了一叠课本,闹出好大的动静,全班被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
花旗安静地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床外拉了一个白色窗帘,隔绝了外部世界。什么都没有,课本、书桌、老师、作业、乔凤娇的唠叨,一切都没有。繁杂的外部因素被剔除得干干净净,她的脑袋和医务室随处所见的白色一样纯粹,一个如雪般的梦境。
她只一心一意地思念那张脸,也许是程沭的,也许是周正廷的,反正她分不清楚,她在心里描绘那张脸开阔的额头、壁纸的鼻峰、微微隆起的眉骨、根根清浅到底的眉毛,再一笔笔勾勒出他浅笑时微眯的双眼。此时她真想见到他,但对着他能说些什么呢?说你是对的,可是原谅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么?不,她说不出来,她只会哭,用她曾经最看不起的方式放纵自己的懦弱,她讨厌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她想悄悄跟在他的背后,就这么远远看着他就好了,这样一切尴尬一切难堪都不复存在,他浑然不知他的存在,他的眉头舒展,他的眼神清亮,他的生活运行在原来的轨道上,不必因为她的介入而强行改道,这样也许对他最好。
花旗闭着眼睛,鼻息浅浅,周遭的声息切切错错,如小风掀起微浪,翻起又落下。时而鲁莽的男孩子闯进来,扯着嗓门大大咧咧,时而女孩子娇怯地说话,对着男生抱怨这里疼那里疼,语气带着一丝丝撒娇。她静静听着,交织的声音从她耳中流过,不留一点痕迹。
忽然帘子被掀了起来,花旗感到周遭微微变亮,空气一阵细微地流动,她只想装睡,不想费丝毫心思来应付医生,但她感觉来人动作轻悄悄地向她靠近,她只得睁开眼睛。
帘子被拉到一边,午后的阳光强烈,来人套着一件暗色毛衣,周身笼着一层毛绒绒的光圈,影影绰绰,他逆光而立,背后的强光令花旗看不清他是谁。他见花旗醒了,微微欠了欠身子,走到了她的面前,花旗这才看清是周正廷。
周正廷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下意识伸向她的额头,像是感觉不对劲,又讪讪地放下,一时不知如何摆放,只是低低垂在身侧。花旗晃神了数秒,不确定自己头脑是否清醒,周正廷看着她,她的脸色白白的,嘴唇干燥起皮,黑发长长地被拢到耳后,脸很小的一张,不知怎的让人隐隐生怜。她的眼睛盯着他看,眼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眼神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怀疑。周正廷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花旗却抢先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冲她笑笑:“我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再不上学老师该找我了。”
花旗眼帘低垂,“唔”了一声,心里一再追问:“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但她没法问出口,她怕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弯弯绕绕却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
周正廷拉过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随口问道:“你现在感觉还好么?”
花旗的眼珠慢慢转动,最后把视线定格在落满阳光的玻璃窗上,窗外是蓝天白云,冬日的云朵稀薄而高远,一片一片如纷飞的羽毛。她的声音小小的:“好多了,其实本来就没什么病。”
“他们不是说你在课上晕倒了么?”
花旗下意识地看了周正廷一眼,周正廷心知不妙,只好补充道:“我到你们班去过,你同学告诉我的。”
花旗眨眨眼睛,不想追问,只是露出浅浅的笑意:“他们太夸张了,就是突然不舒服而已。”
周正廷不经意地皱了下眉:“什么时候病的?”
“前几天吧。哎我真没什么事,学习压力大了点才这样的。”
周正廷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旗淡然的态度,她变得客气多了,每一句都诉说着“她没事”的中心思想,仿佛催促他赶紧离开。这原本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点难过。
上课铃声在走廊外突兀地响起,周正廷双手紧紧收在口袋里,摇晃着长腿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花旗说道:“那,我要上课去了。”阳光照得花旗的瞳孔几近透明,淡漠极了,她的声音淡淡的,克制着过多的情绪:“嗯,去吧。”
看着周正廷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花旗满心忧愁,她其实想对他说:“你的脚才刚刚好,别走那么快……谢谢你还回来看我,我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你了……你出现真像个幻觉一样,我都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还没有不理睬我,这样我就很感激了……”很多很多话都壅塞在心里,挤得胸腔满满的透不气来。
她将双手轻轻覆在脸上,阳光消失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周正廷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手拎着一袋外卖,慢慢走到她跟前,花旗笑了起来:“医务室里吃东西不好吧?”周正廷随着她笑起来,伸手挠挠头,弯下腰把她的鞋子从床下拿出来,一边问道:“我们到教室里去吃?”花旗双手撑在床上,轻轻跳下床,头因为动作过大还有点晕,昏头昏脑地随便应了句“嗯。”跟着他走了两步心想不对,抬头又问:“到谁的教室?”周正廷想了想:“随便找个空的活动室吧。”
花旗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正廷后面,忍不住问他:“周正廷,现在变成你给我送饭了?”
周正廷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花旗又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周正廷终于说话了:“为什么?”
“因为你之前不是挺绝的嘛,我以为你真有那么狠心。”
周正廷嘴里嘀咕:“还不是因为你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害我以为你有什么事。”
“生病了而已,又不是出什么大事。哎周正廷,我们这样算和好了吧?”
周正廷有点无奈地翻个白眼,很想说这根本不是和好不和好的问题,可仔细想想,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包括现在提着外卖给她送饭的自己,整个就莫名其妙。他试图和她说明白,转头说道:“这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不算吵架吧?”
“那算什么?你莫名其妙就不理我了。”
“咳,这和你说不明白,总之等你病好了,你还是别来找我。”
花旗闻言有点生气:“你怎么总是这样呢!现在这样轻轻松松的不是很好嘛,你非得把话说得那么重。”
周正廷苦笑:“哎,先把饭吃了吧。”
“周正廷,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好都是因为程沭?”
他耸耸肩膀,不置可否,仿佛在说:“难道不是么?”
花旗蹬蹬蹬的一阵小跑,追到他的面前,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对着他说:“我保证不会因为你像程沭而对你有什么企图,我就想对朋友一样对你好,这样也不行么?”
周正廷一时被她严肃的神色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说什么但喉头像被堵住一样,只好笑了笑避开她的眼神。
她自顾自在原地小声抱怨:“你总觉得现在对你好的以后一定会变化,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啊。如果一切未来你都早早获悉,都掌握在你手里,禁不起一点变动,那多没意思。至少,我保证现在对你是真心的,不就够了吗?”
周正廷咧着嘴笑着,声音沙哑:“笨蛋,你说的根本和我想的不一样。”说着,他抬头看看前面的教室,扬眉对她叫道:“别再嘀咕了,赶紧吃饭吧!”
花旗夹起一块肉,吧唧吧唧地嚼了一会儿,撇着嘴冲周正廷说道:“你买的菜真够难吃的。”周正廷埋头吃着米饭,不紧不慢地说:“女孩子就是爱挑三拣四,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忽然狡黠一笑,凑到他跟前:“我说周正廷,我比这做的好吃多了吧?”周正廷故意板起脸,眉头深锁,做出深思的样子:“唔……这个嘛……”
她抄起一双筷子作势对牢他的喉咙,歪着头继续问:“怎么样?”
他眼疾手快打掉她的筷子,飞快地做个鬼脸:“不怎么样!”
花旗气急:“白眼狼!”周正廷哈哈大笑。
花旗满脸笑意地回到班里,同桌歪着身子和她开着玩笑:“花旗你脸色好多了嘛,是不是被医务室最帅的小赵医生治愈了啊?”花旗笑得眼睛闪闪发亮,眨巴着眼睛说道:“偏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