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花旗仍在等,她早早地等在了他的家门口,楼道里肮脏的玻璃窗灰蒙蒙的,落满了积年的灰尘与黑土,生锈的钢条横在正中,使窗户难以打开。渐渐地,窗子顶部微染了点红,如同红梅落入泥尘中,一点可疑的红色。那点红很快晕染开来,释放出更多层次的色彩,金色和橘色的光芒柔柔地映衬着脏玻璃,整面的尘垢在朝霞的衬托下竟然显得十分可爱,有种雾蒙蒙的神秘感。
花旗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的红云涌动,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她的脸被照得微微发红,她像还在梦里,像小孩子看到了瑰丽的美景那样高兴得心里发烫。一切的悲伤和忧愁都被这一轮红日熨烫得干干净净,什么痛苦都蒸发得一干二净。
她小心翼翼地抹干了不经意间流下的眼泪。
周正廷很早就听到了敲门声,他就这么睁着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的脑袋里也什么都没有。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就停了,周正廷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的一切声音只是微风掠过草尖,雨点深入黑土,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天还未大亮,未拉窗帘的窗户里透进雾蒙蒙的微光,像是一个未醒的梦正慢慢发生裂痕。
他就这么望着一片虚无的天花板,全身心沉沦在一床紫底银纹的被子里,渐渐又归于睡梦中。
再次醒来天色已明,窗外有一盆绿茵茵的吊兰独自盛开,那花朵小小的,像一颗颗粉白的小星星散落在无边的绿意中。阳光打过一层层的叶子,映得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的深绿褪了色,褪成娇嫩的浅绿、碧绿,像晶莹剔透的碎玉一般,格外别致。周正廷想起这盆吊兰也是花旗特意拿过来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细细密密地噬咬着。他努力无视这种感觉,掏出手机打了个外卖电话。
过了十几分钟,他站在厕所里洗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说话,他将头随便一冲,捡了块毛巾边擦边走到门边,门果然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他随手一拉,双眼瞥见来人,手上的动作顿时一僵。
花旗深吸一口气,从背后拎出便当盒和一个塑料袋,飞快地说:“我已经替你付了外卖费,这些你可以分两餐吃,给。”说着,不管他有没有反应过来,伸手往他手里一塞,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往楼梯走去。周正廷手里紧攥着这些,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就是个瘦瘦的小姑娘,马尾辫甩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没有围巾没有手套,她的双手紧紧揣在大衣的口袋里,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她紧抓不放。
周正廷站在门口喊她:“花旗!花旗!”
花旗已经走下了楼梯,露出半截身子吃惊地回望他,他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亮晶晶,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满眼惊奇。花旗听到周正廷叫她名字,那声音不带一丝寒意,如同呼唤重逢的朋友那样。她犹豫地转过来,上了几层台阶,只是远远看着他。
他走进屋子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黑色围巾,朝她走过来。她努力抑制住眼神里的期待,她在几秒之内想象他会说什么,脑子却运转不过来,一片空白。他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拿起围巾在她脖子上轻轻绕了两圈,再将围巾严严实实地塞进衣领里,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凭他动作轻柔,双眼低垂而专注。他在围巾系好之后,缩手抄在衣袋里,沉默地看着她,忽然说道:“天气太冷了,你以后别来了吧。”
花旗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企图在他眼睛里找到他的真实想法,毫不退让地追问道:“为什么?”
他颓唐地笑笑,满是疲惫之色,声音低沉:“你这样让我很困扰。”
花旗的指甲掐得手心发白,竭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之前呢?之前为什么可以接受?为什么可以让我天天来,明明没有不开心啊,为什么现在会困扰?”
他低着头躲过她的逼视:“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胡乱地咳嗽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还是没有看她:“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无论之前怎么样,现在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再来。”
花旗听到这一句话,忍了很久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张开嘴想说什么,无奈喉咙哽咽,泪水横流,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透过汹涌的泪潮看周正廷,一切都模糊不清,眼中热气腾腾,心却冻结成冰。
周正廷没有走,只是皱着眉静静地看她哭,她哭得很凶但很安静,光是泪流成河,却毫无声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一个小小的动作他都害怕她会哭得更厉害。花旗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突如其来地呜咽声打断,最后,她抽了一下鼻子,狠狠清了清喉咙,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
周正廷的叹息微不可闻,他像是下定决心,与她的朦胧泪眼对望,然后轻轻开口:“反正你迟早会走不是么?”
不管花旗有没有听到,他继续说着:“与其将来等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地看着你离开这里,还不如现在就把你推开。趁着大家都还能好好说话,脑袋都还清醒的时候,及早断掉联系,那不是很好么?”
花旗不解地望着他,他甚至朝她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你让我困扰的就是这点。既然迟早要走,却还在这里拖拖拉拉。”
花旗急得拉住他,带着浓浓的哭音:“我不会走!我为什么要走?”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由你决定的,花旗。人都是善变的,有一天你走过来就注定了你会走开的结局。这时候你会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我像你心中的某个人,当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他的时候,你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真自私,真的,你擅自闯进我的生活,却不允许我推开你。”
花旗一句话也说不出,拉着他的手渐渐松开,最后将头埋进双手里哭出了声音。
她恨周正廷说得那么直白,说得一点不错,直指核心。她一直避让的问题被他一针见血地挑明了,像一块巨石横亘在路中央,令她无法绕行。她对他的满腔热情都因为一个名字,那股热情简直是一阵邪火,烧得她失去理智,烧得她剥离了懒惰的本性,罔顾女孩的矜持和尊严,日日登门,为了这个名字可以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出门送饭。那个名字是个符咒,是个禁忌,是她的金箍棒她的遥控器,她的一切行为都被这个名字支配着,失去了清醒的意志。
周正廷是对的,只要有一天发现那个躯壳下的灵魂与这个名字一点不匹配,她终会全身而退,一点不留情面,她离开的速度会比她奔赴而来的速度还要快,她了解她自己,她会的。
周正廷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和自嘲,他知道她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他心里又高兴又难过,这种复杂的感觉令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的哭泣声回响在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