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正廷已经习惯了花旗每天拎着一个满满的便当盒到他家,花旗常常赶到早饭和晚饭时间来,而中午她在学校,于是中间就有了一天的空档时间,如同一段长轴画的两端,中间隔着长长的空白。起初的几天下床也不方便,周正廷只是睡在床上,无聊地乱按遥控器换节目,或者开着电脑打游戏。空荡荡的房间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了,他将音量调到最大,轰轰烈烈的摇滚乐劈头盖脸而来,电吉他和架子鼓的声音嘶吼厮杀在一起,毫无意义地灌入他的耳膜。他的心里有噪音在厉声叫嚣,让他无法安宁。
当他关掉所有的游戏音乐电视节目,孤独地在房间里把自己放空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在等待,他在等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变暗,直到夕阳染红层云,直到落日西沉,直到天地都陷入一个黑沉沉的迷梦中,于是花旗就在夜色中轻轻敲响他的家门,开了门,她必定手提便当盒,轻巧地探出脑袋,对他浅浅一笑:“对不起噢,有点晚了。”
他想起她的笑脸,忽然觉得心烦意乱。
他在心里问自己怎么了,孤独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生命中的太阳从来都没升起过,他的世界是一片层云笼罩。有一天神出现了,对着他的天空说道:“升起吧!”于是浮云退散,万物捧着一颗燃烧的火球涌上天际,他短暂拥抱灿烂的光芒,第一次感受如此盛大的温暖。然后他会感恩,他会幸福吗?不,他会日日夜夜诅咒这个神,诅咒她给他的温暖和光明。当他的太阳从没升起过,他就从不需要担心什么。而现在,他享受过阳光灿烂,不得不在心里祈祷太阳落得晚些再晚些,不得不恐慌落日西沉后永远的沉沦,于是他的世界就彻底失去了安宁。
他的手心紧紧捏着手机,轻触屏幕,灵活地按下了一串号码,没有犹豫。
段琪从未在上课时间收到过周正廷的电话,当她的手机屏幕幽暗地闪烁着周正廷的号码时,她疑心是自己太过思念而导致的幻觉。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手机屏幕仍然不屈不挠地闪着,呼啸而来的欢乐在她的胸口迅速地爆裂开来,膨胀得她的心快装不下了。她手里紧紧捏着手机,“蹭”地站了起来,对着正在讲课的老师丢了一句“老师我上厕所!”,一下子跑出了教室。
她站在厕所单间里飞快地按了接听键,强忍住心中的激动,轻声细语地“喂”了一声,周正廷的声音一如他冷淡的表情那样波澜不兴:“现在来我家。”段琪注视着窗外的操场,巨大的灰黄色草坪沉睡在操场的中央,路边的树木掉光了叶片,像掉光了牙齿的老人那样瑟缩在寒风中,奄奄一息,她就这样目视远方,毫不犹豫地说了声“好。”
段琪的语气像刚烘焙出炉的甜面包,带着一阵暖香:“正廷,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呀?”
周正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绪那时正飘向从未注意过的某个高三教室,他想象她低头做笔记的样子,想象她有时托着腮看着老师写板书,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会这样么?他不知道,那时他发现,他对她根本一无所知。他不了解她的成长经历,他不知道她的家庭地址,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将要到那里去。甚至,他没有她的手机号码,想要联系也无从下手。
他只知道她迟早会离开。她即将毕业,远远地离开这座城市,在辽阔的版图里随便指向另一个城市进发。或许还等不到那个时候,也许等到他腿伤好了,也许哪一天她突如其来地、如同神经质一样的热情消退了,她就会全身而退。更何况她的热情,全为了一个叫程沭的人,和他扯不上一点关系。有一天,他身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这个人一样,她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湮没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如一阵轻烟轻而易举地消失。
消失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周正廷的微笑如同幽灵忽然浮现在空气中,手机那头传来段琪的声音:“喂,正廷,你还在吗?”
他“滴”的一下挂掉电话,手机屏幕微弱地跳着暗光,很快一片漆黑。
段琪落寞地看着被挂掉的电话,没过几秒,她又成了元气满满的少女,将手机往口袋里一丢,直接杀到班主任的办公室,临进门前深吸一口气,一手微微扶额作眩晕状,虚着步子走进去。待办公室门一关,手捏一张请假条,杀气腾腾地扑向校门。
段琪一出校门,立刻跳上一辆出租车,一刻不停地朝周正廷家奔去。她歪着大半个身子倒在出租车后座上,书包草草甩在一边,原来生动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表情。窗外的街道熙熙攘攘,车流不息,行人在商店两旁走动,每个人脸上都形色匆匆。
冬天的阳光直直地照耀在段琪的脸上,她眯着眼睛,仰头看路边的行道树。行道树白色的树干长得很高,枝叶在路中央弯成了拱形,一派虬髯交错。重重树影压在段琪的脸上,刻下斑斑驳驳的痕迹,枝叶间漏出的一缕阳光照得她的瞳孔发亮,带着浅浅的褐色,宛若琉璃。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窗外的树,出租车飞驰而过,窗外的树影一重又一重,在她脸上变幻莫测。
她知道,下了出租车的那一刻,她又会重新变成那个充满行动力的女孩,但在此之前,她祈祷,让她一心一意向下沉沦吧。
周正廷密密地亲吻段琪的脸,段琪感觉他的嘴唇柔软极了,她用手轻轻拨开他的额发,想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双眼皮的褶皱很深,放佛盛放了所有的柔情蜜意,段琪用手轻触他的眼,他的睫毛不由一阵乱颤,如同段琪的心一样,摇摇晃晃。
段琪紧紧抱住他,她感到心满意足,从来都不后悔。
傍晚时分,花旗敲响了周正廷的家门。唯有空空的敲门声回响在楼道里,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花旗凑近门轻声叫了一声:“周正廷,你在吗?”没有任何回答。花旗咬着唇呆呆立在门口,楼道里的穿堂风激得她微微发抖。她下意识摸出手机,却又狠狠攥紧在手心——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她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风吹得她的心发凉,她沉默半晌,直到楼道里的灯一下子熄灭,整个世界又恢复到漆黑一片,她似乎被惊醒了,转头望望冰冷的门,伸手掖了掖围巾,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她的脸被风吹得发僵,头脑也如僵住一般无法运行,天已渐渐黑透,她不知道周正廷在这种天气拖着伤口会去哪里,也许他根本没有出门,只是烦了自己,不想开门而已。她所能想到的每一种结果都让她的心慢慢往下沉,她一边走一边想,忽然停在原地:无论如何,在他家楼下等等吧。
她掉头就走,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跑着到达他家楼下。她的心里隐隐藏着一种期待,期待他站在楼下等着她,告诉她只是一个玩笑,这种期待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但她一定要回去。
周正廷看到花旗的时候,她正把作业本顶在膝盖上算一道计算题。花旗的手冻得发白,正哆哆嗦嗦地转身在书包里找尺子,忽然瞥见周正廷悄然立在不远处。她迅速地收起了作业本,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周正廷猝不及防看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珠乌黑,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单纯地看着他,像是和他轻轻打招呼。
周正廷皱着眉头走近她,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在这里多久了?”花旗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伸个懒腰,语气平静:“就一会儿,连一道题的时间都没到。”周正廷出其不意地抢过她的作业本一翻,几乎全做完了。花旗神色如常地从他手里拿过作业本,低低地说了一句:“都是学校里做完的。”然后收起书本背上书包,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冲周正廷仰起脸:“我们上楼吧!”
周正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冷淡地看着她,站在原地,花旗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毫不退让。他的眼睛很美,但是此刻如风暴突降的大海,满蕴着风雨。
她觉得心里有只小爪子使劲地挠,抓得她的心皱成一团废纸,轻飘飘地沉落海底。她知道他不高兴,但不知道他不高兴的根源在哪,她像浮在水面上的枯木,随着他的情绪任意漂流。他的冷淡随时化作一片汪洋,使她遭受没顶之灾。在某一刻她觉得绝望极了,她已置身千寻海底,仿佛隔着冰蓝的海面凝视他的脸,那张脸水晃晃的,看不真切,她伸出手去,一切倒影支离破碎,他终于消失了。
眼前的幻觉消失,现实中的周正廷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楼道口。她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少年的脊背微微驼起,一侧肩膀因为习惯了单肩书包的压力稍有沉下,他的头发乌黑而脸色温白,一身黑色大衣将他单薄的身体牢牢包裹在内,整个人黑白分明,极其触目。
花旗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悲哀地想,就是这么一个人,英俊,干净,一身的傲气,喜怒无常。就是这么一个人,可能在微笑的那一秒已经准备好下一秒的冷淡面孔,你妄想从他这里得到任何解释。你难以预见他前进的方向,只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不要期待他会回望你一眼,或者缓缓步子等等你。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让她一下子失去自尊和所有期待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花旗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思索自己到底是对是错。他不是程沭,她知道,他们是那么相像,尤其是他们的笑容。周正廷和程沭一样,他偶尔露出的粲然的一笑,能令世界所有的乌云驱散,万千光线纷纷投入他的眼里,闪闪发光。她头脑冷静地警告自己那绝非程沭的笑容,那只是一张与他相像的面具,被戴到另一个人的脸上,然而她的心脏在砰砰跳动,她的心脏无法与她的头脑达成一致,她的心脏在热切地承认,不顾一切地承认那就是程沭,那就是他的脸,他的唇,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男孩。于是她自顾自地和解了,就把他当做程沭吧,只要是程沭,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