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天未大亮,花旗掬了一把冷水往脸上扑了扑,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清醒。厕所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未清醒的深色云朵高高悬浮在天际,遮掩着云上的金色朝霞,白色的月亮的淡影还未消失,小小弯弯的一片贴在天上,让清晨的寒风吹得发凉。她已经习惯了高三学生披星戴月的生活,背起书包,拿起门背后悬挂的灰色围巾,轻轻地关上了家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撩起了她的刘海,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在原地搓搓手暖身,顶着冷风朝弄堂外走去。晦暗不明的天光中,能远远看到煤炉烧起的大团白色烟雾,早餐摊是这个昏睡不醒的清晨唯一清醒的存在,那里灯光正明,雾气腾腾,早起做包子卖豆浆的摊主心无旁骛地忙碌着,仿佛眼前只有做早餐才是正经事,其他一切与他无关。店铺里面零星地坐了几个人,眯着眼等着上早餐,时不时打几个哈欠。
花旗真喜欢这样的早晨,无论是摊主还是客人,每一个聚集在这个小小早餐铺的人都显得那么地可亲,胜过家里的父母。她点了两笼小笼包和两袋豆浆,想了想又加了一个粢饭。男孩子的食量应该比较大吧,她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
花旗手上提着热腾腾的早餐,把脖子往大衣里缩了缩,加速走向两个街口之远的周正廷家。
花旗到的时候周正廷还未睡醒,头发蓬蓬的,眼睛也不怎么睁得开,他游魂一样地踱过来开门,又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不想一个不小心撞到一把椅子上,膝盖上的伤口牵扯得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完全地清醒了。只穿单件毛衣的他哆哆嗦嗦地蜷缩进被子里,恶狠狠地指责花旗:“都是你害的!这么早来报道。”
花旗在他背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已经是上学的时间了吧……
她将早餐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拎起一袋豆浆递给他:“喏,给你。”周正廷低着毛绒绒的脑袋扒拉着袋子,失望地看着她:“我想喝可乐,最好是冰的。”花旗硬是把豆浆塞进他手里:“生病了还喝什么可乐?豆浆营养好。”周正廷撇撇嘴,屈服地往豆浆袋子上戳了根吸管,哧溜一下吸了一大口。花旗笑得有点得意:“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家早餐店,他们做豆浆最正宗了。”
“唔,算你有眼光,给我拿个包子!”
“还有粢饭,要不要?”
……
周正廷吃完了早饭,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他仰面八叉地倒在床上,露出一大截单薄的上半身。花旗轻轻为他拉上被子,他在梦里轻轻咕哝一声,蜷了个身,顺势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花旗不禁失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时的他好像一只玩累了的大狗,气息平稳地蜷曲在她身畔,她真喜欢这样乖巧的他,没有气势汹汹的伶牙俐齿,也没有冰冷刺骨的眼神,就是一个单纯无匹的他,纯粹地出现在她生命中。
她踮着脚走离床边,动作轻巧地收拾好桌子,重新背起书包走向门口。周正廷还未醒,花旗转身远远地凝视着他熟睡的脸,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推开了门,走出了他的家。
通往食堂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开着玩笑,出于躁动的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总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与精力。花旗远离人群慢慢走着,原来的孤独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惆怅:她在想周正廷。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思念,只是单纯地记挂他的午饭有没有着落。周正廷不至于那么傻吧,应该会自己叫外卖吧?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吊起的一颗心却翻来覆去难以着陆,想掏出手机问他一声,却发现根本没有他的号码。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花旗一反往常拖拖拉拉离校的常态,第一个飞奔出教室。她急急忙忙地赶在路上,眼睛里只有前方的路,沈嘉言刚刚看到花旗,还来不及露出微笑打个招呼,却见花旗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只是匆忙奔向校门。沈嘉言一声“花旗”堵在喉头,黄昏初降,少年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落在走廊上,显出几分寂寥。
花旗“啪”得一声关上了家门,乔凤娇从沙发上探出半个身子,骂骂咧咧地唠叨着:“小棺材你轻声一点,那么大声是想把门摔坏啊?”花旗把书包一扔,冲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切起菜来。
乔凤娇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电视屏幕,嘴上却不停:“今天怎么那么积极要做饭啦?以前都见你跟个学习机一样,回了家就只会往卧室钻,一点不晓得体谅我,帮忙做个饭。哎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累,每天到了四点多啊,我就得拎个袋子出门买菜,天气么冷得要死,我的手哦,你是没看到,在冷水里给你们洗菜,都冻得跟萝卜干一样,哎你以前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花旗在厨房远远扔出一句:“不是给你们做的!”
乔凤娇怔了片刻,刚张口要骂,忽然脑筋一转,又贼兮兮地笑着说道:“那是给沈少爷做饭咯,哎你这才像话嘛,女人嘛就是要这样,紧紧抓住沈嘉言这样的有钱少爷,错过了这个村,你还不知道以后到哪去找这样的人呢!你想想,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几次机会能碰上这样的人?你要是套不住他,我第一个不放过你……听到了嘛?我以后可都要靠你了!”
花旗听得心烦,索性拉上了厨房的玻璃门,安安心心地剁着肉丸子。周正廷喜欢吃什么呢?年轻男孩子大抵都是无肉不欢的,先给他做几个肉菜,去了再问问他到底爱吃什么,做个笔记……想着想着,花旗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柔和起来,全身上下似乎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光,不复刚才的尖锐冰冷。
花旗走到周正廷家楼下,抬头遥望,别的窗户玩家灯火,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温暖,而他家的窗户漆黑一片,只有吞没一切的静默。她走上楼,脚步轻悄悄的,敲门声也是轻轻的,像是怕惊动这片静默。
门开了,周正廷大半的脸被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亮,另一小半隐没在黑暗中,和房间的黑融合在一起,他退后几步让出门,淡淡道:“你来啦?”整个人又重新隐没进黑暗中。花旗暗暗地想,黑暗的客厅犹如虎视眈眈的野兽潜伏着,准备随时把人一口吞入这黑咕隆咚的世界里。
开门的那一瞬就让花旗彻底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眼窝深陷,眼下染着淡淡的阴影,原来细小的纹路被灯光无限放大,显出深深的几道痕迹,疲倦地延伸在嘴边。他的眼神隐藏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花旗的心猛然一刺,这样真实的他毫无遮掩地站在她的面前,像是破开一层又一层坚硬的盔甲,令她措手不及。
她走进门,摸索着客厅开关,周正廷沉沉的呼吸近在她的身畔:“没电了。”他的声音奇异地很轻柔。花旗闻言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从光明的世界走来,一下子无法适应这里的黑暗,静了一会儿,她只得轻声抗议:“我看不见。”
周正廷像是在笑:“那你看的见我么?”花旗不说话,忽然朝某个方向伸手拉住了什么,语气里满满的得意:“我抓住你了。”这回花旗听得清清楚楚,周正廷在笑,笑得很轻却很好听,犹如暗夜滴水,浅浅的一下子,激荡起她满心的狂风骤雨。她想,他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呼唤她的名字,至今经年未息。
他任由她拉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在前面,引导她走向桌子边。花旗渐渐适应这种黑暗,窗外透进的灯光虽然黯淡,但也足以让她大概看清了前方,但她装作不知道,任凭周正廷在前面带路。她在心里偷偷祈祷:拜托了,走得再慢一点吧。
周正廷无情地拉开了她的手:“到了,你坐下吧。”
她努力沉淀满心的失落,将便当盒放到桌子上,语气中带点劝诱:“我们吃饭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猜想他大概是惊讶的,或者是不满的,也许他会想怎么这个女人还没完没了了呢?也许他还会闹脾气不吃。花旗坐在原地胡思乱想,每一种结果她在心中如流水滤过,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他站在我的面前,无论怎么样对待她,真的都没关系。周正廷搬了把椅子坐到他的面前,窗外的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的脸色如常,一切自然而然,他向她伸手要筷子,另一只手则灵活地打开了便当盒。
花旗心中微微诧异,她动了几口筷子,忍不住问他:“你不觉得我烦吗?”
周正廷嘴里塞着青菜,稳稳地嚼了几下咽下去,这才开口:“你也知道自己烦啊?”
他的语气轻松极了,花旗乐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抿着嘴夹起一块糖醋里脊。周正廷筷子不停,忽然说了一句:“有时不烦——比如现在。”说完,他瞟了一眼满脸笑意的花旗,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烦的时候是大多数。”
花旗很顺利地将最后一句话又过滤掉了。
窗外的世界一片灯火通明,一格一格的小小窗口,每一个都满溢着浓浓的俗世气息,有人在微笑,有人在谈天,有人围坐一圈静静地享受晚餐,有人在灯光下默默等待晚归的人,他们是喜是悲,是团圆还是别离,每一盏灯照亮一个故事,每一个窗口深藏一段传奇。周正廷静静地看着窗外,花旗静静地陪着他吃饭。花旗想,虽然这个窗子里的世界只有黑暗,但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比得过一切有灯光的世界。
周正廷忽然笑了一下,手指某个方向说道:“你看他们看的那部电视剧,我以前每晚都会看。”老居民楼之间的距离很近,花旗扭过头去,轻易地看到了那家人宽大的沙发,明晃晃的吊灯,在餐桌边收拾碗碟的主妇,还有在沙发上挤作一团看着电视的孩子和爸爸。电视机里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家庭伦理剧,又俗气又现实,唠唠叨叨但充满了家的气息,花旗很奇怪周正廷竟会看这一类的电视剧。
周正廷看着花旗眨巴着眼睛,像是猜到她想说什么:“很奇怪吗?我只是想看看正常人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花旗一时静默无语,这座空洞洞的屋子早已向她昭示了人畜绝迹的现实,很显然周正廷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过的。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是一点也不想问周正廷。
“你不好奇我的家人么?你不是一向最爱烦人的嘛。”周正廷若无其事地对她说,语气平静。
花旗仰起脸看着周正廷,他的鼻梁到嘴唇的曲线被淡黄的灯光衬托得分外分明,侧脸焕发着油画一般忧郁的色彩,他的睫毛说话时会无意间闪动,垂下时会留下两扇深深的阴影,如短暂栖息的云影。光是看着这张脸,花旗就感到心平气和,她真心实意地对周正廷说:“无所谓啊,世界上有千万种家庭,你我的家庭只是这千万家庭中的一个,每个家庭都不一样,没什么可好奇的。”
周正廷对她扬起眉毛,很高兴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的同情和怜悯。她令他感到真正的宁静,无需急于证明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也无需对一切摆出桀骜和不屑的表情,不需要展示也不需要表现,他只要保留自己原原本本地模样,就够了。
他对自己忽然出现的想法感到害羞,于是转过脸不看花旗,只是装作抱怨的口气对着空气说:“理论一大套有什么用,连饭都没吃完。”
花旗“啊呜”一口吞了个肉丸子,笑呵呵地说:“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早就吃饱了好不好,才不是和你一样,一直讲啊讲,饭都没吃完。”
花旗看了看周正廷饭碗里剩了一半的饭,又看了看明显还热腾腾没吃多少的菜,眨了眨眼睛说:“那可不可以拜托你再多吃一点,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周正廷闻言一下子转过脸来,眼神满是笑意,却硬要摆出一副冷淡的神色:“这可是你求我的,那好,我帮你一下好了。”
花旗低头,默默地忍住笑,不让周正廷看出来。
踟蹰了好久终于还是要走,周正廷难得地走到门边等她出门,虽然他说是为了亲手锁门。等到花旗戴好帽子,她就没有多余的借口再多呆一会儿了,她弯腰默默系鞋带的片刻,忽然轻轻叫了一句:“喂,周正廷。”
“干嘛?”
“我想看那个电视剧唉。”
“嗯?”
“等你家来了电,我到你家来看那部电视剧好不好?”
周正廷躲在门旁边,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随便你。”
花旗笑着走出门,转身对周正廷摇了摇手说拜拜,门缓缓地合上,她仿佛看到门内的周正廷冲她笑了一下,那一刻的微笑转瞬即逝,花旗想是自己看错了,拎着一个空的便当盒缓缓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