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几天,周正廷仿佛怀着弥补的心情,一直带着外卖和花旗在空教室吃饭。中午时分,大多数学生都回家吃饭休息,少数人在学校吃完饭,就闲闲地坐在教室里闲聊或是休息,格外的用功的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做作业,总有那么几个精力旺盛的男生,穿着一件单衣在篮球场上满场奔跑挥洒汗水。而花旗和周正廷,吃完饭就喜欢在学校里慢慢散步。这个重点高中号称有百年校史,老校区挺大,路边的冬青树常年郁郁葱葱,笔直地排列在路两边,建筑有些老旧,甚至有一些是民国末年的西式建筑,褪色的墙面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惹眼的绿意萦绕。对于花旗来说,这是个值得散步的好地方。
花旗本以为周正廷这样的男孩子不会喜欢散步,但周正廷显然挺乐意,就这么双手插口袋,把冬衣的帽子往头上一罩,整个人就露了张脸,挺神秘的样子。花旗总取笑他不是去散步,而是专程干情报工作去的,他不理会,依旧理直气壮地坚持这副鬼样子走在花旗身边。偶尔他也鼓动花旗这么干,“可暖和了!”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花旗从不听他的,往脖子上绕了两圈围巾就出来,手和额头都光光地露在冷风里,走一会儿就暖和了。
有时他们聊聊学习,花旗挺意外周正廷也会聊到学习,他是比她聪明多了,当年她学得纠结无比的单元,他稍一看书就理解了,花旗逗他玩:“这样你还读什么书啊?自学算啦,顺便还教教我。”周正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书还是要读的啊,我得上大学。”花旗继续逗他:“大学生现在读出来可不吃香啦,到处都找不着工作,人家不是说了嘛,现在不如早早出来混社会,到时候我毕业了就得到你手里打工了。”
周正廷无奈地看着她:“严肃点啊!”
花旗道:“我可是挺认真的!”
他随手伸了个懒腰:“我想上大学,再到澳大利亚去读书。”
花旗吃了一惊,周正廷实在不像专攻学术的样子,他看起来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而且精于此道。连他目前的好成绩都只是他聪明头脑施舍下的一点零余,他学习的科目不是语文数学理综,而是游戏篮球吃喝,学校的自习他从来不去,双休日也常常跑得没影。
周正廷仿佛看出了花旗眼里的意外,嗤笑着说道:“我不是不像你这么笨而已,学还是在学的好嘛。”
花旗不以为意,只是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澳大利亚?”
周正廷的眼神暗了下来,他默默地往前走着不说话,气氛沉了下来,花旗知趣地闭上嘴跟紧他,他脸色如冰冻过一般,一身黑衣如同罗刹般肃杀。两人默默走到花旗的教室门口,她咬着嘴唇仰起头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正廷勉强地笑了笑:“进去吧。”花旗不安地看他,他看到她担心的样子,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的。”她微微脸红一下,“嗯”了一声,低头进了教室门。
回来之后,花旗思来想去,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周正廷,内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你还好吧?”
周正廷回得挺快:“好得很,你还是担心一下你的月考吧!”
花旗挑了一个大大的鄙视表情发给他,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
周正廷在离开花旗之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静静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切,记忆的大门被花旗推开了,他无力阻止,只能任由如潮思绪涌入心头。周正廷上这所重点高中的时候,内心无疑是厌恶的,他讨厌这里穿着名牌衣服养尊处优的孩子,讨厌这里明明衣食无忧、没有见识过世间的苦难却时时刻刻悲天悯人的人,更讨厌被人看不起讨厌势利眼的老师。那时他没有很多钱,没有父母,什么也没有,一切繁华与喧闹在他心里只是无法言说的嘲笑和讽刺。
他的父亲早早去世,唯一的母亲去了澳大利亚,他只剩下了一个身在乡下的老奶奶。他犹记得那年自己八岁,有着一双不谙世事的眼泪,夜半被一阵飘渺的哭声惊醒,他的母亲正紧紧地抱着他垂泪,她是个美人,有着明艳的双眸,他惊异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复平时的巧笑若兮,而是满蕴着沉甸甸的泪水,犹如两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折射出他的万千影像,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然后,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稚嫩的脸上,每一滴都有着化不开的悲伤。她紧紧抱住他,馨香的发丝拂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他太小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舒服地挣扎。她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他,那张美丽的脸上粉黛不施,被悲伤和痛苦扭曲了。那是他对他母亲的最后印象,自此,她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除了每年寄过来的一张汇款单还表示她活着,没有别的任何痕迹。
那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周正廷并不需要为生活而担心,但他硬是分文未动,一张张叠在抽屉的深处,幻想有一天,拿着这些钱找到她,狠狠摔在她的脸上。然后呢?周正廷幻想不出接下来的桥段,自己也许会转身就走,也许会哭得不成形状,谁知道呢?心情太荒凉,所谓的亲情越过大洋彼岸,已经冷得毫无温度。
周正廷放学后如常地来找花旗,背着个垮垮的书包,不肯等在教室外,而是在楼梯口那里来回踱步,直到她出来才一起离开,花旗知道他不想让她被班里的同学看到说三道四,所以每次都快速地收拾东西和他一起下楼梯。
花旗暗中观察周正廷的脸色,挺自然的,没有一点郁闷的痕迹,她心中的疑问翻来覆去地在心里翻滚,最后鼓起勇气,直接朝周正廷发问:“周正廷,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澳大利亚?”
周正廷仿佛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倒也没怎么生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是不是想这个问题想一了一下午了?”
花旗使劲点头。周正廷沉思了一会儿,干脆地说:“我妈妈在那儿。”
“哦……”她心里一惊,平时看到周正廷一个人生活,没有想过他原来还有妈妈,只好随口应道。
周正廷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爸死了不久她就嫁到澳大利亚去了,嫁给一个华裔商人,自从我八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说完,他自顾自笑笑,若无其事地继续道:“你没见过这种妈吧?这么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除了每年一张汇款单,其他就当没生过这么一个儿子一样。”
花旗心里发酸发苦,她隐隐知道周正廷家庭不幸,只当他家里人不管他而已,当周正廷讲他的事轻描淡写地说得如此轻松,仿佛这些都不值得一提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他前所未有地像个小男孩一样,咬着牙受着委屈,一点也不肯掉眼泪。她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她只是傻乎乎地望着他说:“哦。”
周正廷忽然一下子笑出来:“你哦什么啊,这时候不应该安慰一下我嘛?”
花旗挠挠头:“怎么安慰?你应该都习惯了吧?”
他深叹一口气:“你还真不会说话,这种事习惯得了么?”
她看他一点都没有生气的迹象,只是眉眼低垂,略有忧愁的神色,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快,便坦白说道:“无所谓啊!大概她有难处吧,没法接你过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你好像很喜欢说无所谓啊。”
那是程沭的口头禅,他一向喜欢对着沮丧时期的花旗说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花旗觉得他无法感受到她的悲伤和愤怒,心里难过极了,然后他走过来,从背后结结实实地抱住她,语气坚定地说:“真的无所谓,反正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花旗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
每次想到程沭,花旗的脸上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此时她嘴角轻扬,对周正廷喊了一声:“周正廷!”
“嗯?”他转过头来茫然无知地看向她,她疾走靠近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一把抱住了他。
他的身板比她想象中的要宽阔得多,他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单薄的少年,他已经初具了成年男人的雏形,总有一天他会成长到顶天立地,扛起肩膀上的所有责任,所有关于爱情、家庭、未来的责任。那个时候,她还在不在他身边呢?她真希望她还在。
她轻轻对着那具温暖的身体说:“一切真的都无所谓,总之现在的我希望,一直都能陪在你身边,我不敢保证能不能做到,但至少我真的希望,非常非常真诚地希望,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像现在一样在你身边。”她迫不及待地说着,说着说着,眼底涌起一阵潮湿的热气,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程沭,他曾经对她说得满怀真挚,最后他还没来得及实践他所说的话,就这么离开了。她哽咽了一下,顿了顿,坚定地说:“相信我。”
周正廷长久地沉默,像在原地驻扎了千年的老树,纹丝不动。花旗也没有继续说话,她紧紧抱着他,听着他胸口一声又一声稳稳的心跳声,离她那么近,那么清晰,令她无比心安。良久,周正廷才缓缓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一点一点地收紧,就这么牢牢地回抱住了她。
那一刻花旗觉得世界一片晕眩。
周正廷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我相信你。”花旗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夜幕,不停地旋转,盛大的烟花正在参差爆裂,整片天空都是璀璨的光点瞬间燃起或熄灭,金色的红色的星星状的花束状的,闪得她晕头转向,她将头深深埋进周正廷的胸膛,轻轻呢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周正廷闷闷地笑起来,花旗听到了他胸口强大的共振,她也不由笑出了声:“哎周正廷,你这里好像装了一个共振器一样。”说着,头一晃,还大声打了个喷嚏,无辜地喃喃道:“我从昨天就开始感冒了,现在好像有点头晕唉……”
他一把放开她,扭过头去恶狠狠说道:“傻瓜!不要传染给我啦!”
她撅起嘴站在原地,笑意又渐渐浮现:“对了,刚刚你说你相信我,相信我什么啊?”
他不理睬她,自顾自大步走到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