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旗回家的时候,竟然发现沈嘉言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乔凤娇罕见地在家,正热情地给沈嘉言夹着菜,花旗不禁有些头疼地抚抚额角。
花旗书包也没有放下,径直走到沈嘉言面前,冷淡地看向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沈嘉言抬头看着花旗,厨房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她脸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显得那么生硬,脸上的光明与黑暗也界限分明,这让她原来柔和的脸显得什么冷漠,他知道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答道:“本来在巷子口等你,后来遇到了阿姨,阿姨让我回家一起吃饭。”
花旗巡视了桌上熬得香香浓浓的玉米排骨汤、色泽油亮的糖醋莲藕、巷子口买的猪头肉,全是家里许久未见的丰盛。她昂然地转向乔凤娇,面带讥诮地说道:“妈你还真是会选日子,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六十四天不做饭,怎么一碰到沈嘉言就有饭吃了呢?”
乔凤娇面露尴尬之色,眉头一紧,嘴里开始碎碎念起来:“哎哟你这个小祖宗,客人在你懂不懂礼数啊,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说着,又恬着一张笑脸冲着沈嘉言说道:“嘉言啊,花旗这孩子有时候就是脾气拧,你多包容包容他啊!”
花旗咬着唇看着乔凤娇讨好的样子,看着这满桌丰盛的食物,回想起很小时候家里的境况,那时候乔凤娇还不像现在这样,她常常会熬排骨汤给小花旗喝,也会去各种小铺子买各种吃食: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花旗很喜欢吃的白切鹅肉,偶尔会吃一次的稍稍有些贵的酱牛肉……然而长大后,不知不觉,这些就成了记忆里的食物,不知从何时开始,乔凤娇开始躺在沙发上,穿梭于棋牌室,一家人吃完饭已经成为一种奢侈的念想,花旗每天只好热一热中午的剩饭,或是自己开火做饭。至于花伦,也已经对这个不像话的家庭失去了信心,宁愿公司夜夜加班也不远回来面对这清冷烟火。
她的心里一片惨然,过去与现在对比得太赤裸裸,令她的心血淋淋地疼。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意自这满目的活色生香的饕餮佳宴升腾,在她心里磨得发亮,她冷笑一声,双手往桌上一拍,摆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冲着乔凤娇喊道:“一口一个嘉言你喊得倒是亲热,也不看看人家理不理你,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乔凤娇大怒,眼睛瞪得老大,破口大骂道:“你自己什么东西?还敢教训到你老娘头上来了!”说着,朝她冲去,作势要打她。沈嘉言尴尬站起来拦住乔凤娇,花旗已是泪流满面,情绪失控地站在原地大喊大叫:“你别拦她,让她过来,有本事就打我!”
沈嘉言的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待乔凤娇不再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地怒骂,他轻轻打断乔凤娇:“阿姨您能别再骂花旗了吗?”乔凤娇虽怒气犹盛,面对沈嘉言也不由气焰矮了几分,有几分委屈地诉道:“你看她那个样子,成什么体统,连自己亲娘也骂,我可真是命苦啊!养出这种女儿!”
花旗的眼泪更加汹涌,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被眼里的泪水冲刷得一片模糊,面目可憎。她的心里对乔凤娇恨极了,连带着对沈嘉言的恨意也无端萌发,她恨沈嘉言的到来终于让她彻底认清了乔凤娇的嘴脸:市侩、谄媚、毫无颜面;她恨沈嘉言让她百般隐瞒修补的事实终于千疮百孔,在阳光下暴露了它最丑恶的一面,她恨沈嘉言的优雅、他的温柔、他的不合时宜、他让她的自卑在一瞬间无可遁形,彻底膨胀升空。
她心灰意冷,连泪水也凉凉的一片,她冷冷对着乔凤娇道:“既然那么委屈,我走就是了。”说着,径直朝门外走去。沈嘉言急切地一把拉住她,她回头,一双黑眼睛隐没在刘海之下,射出的冰冷之色难以言表,她难以口中的厌恶之情,使劲把手一甩:“沈嘉言,求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了,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沈嘉言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扭头就走,连看沈嘉言一眼都觉得多余。只听门“啪”的一声,花旗将自己隔绝在了沈嘉言存在的世界,而沈嘉言措手不及。
他瘦削的脊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他呆呆看着花旗消失的那扇门,仿佛还留有花旗未来得及远去的影子。乔凤娇也站在一旁,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许久,他缓缓说道:“谢谢阿姨的招待,我先走了。”说完别过脸去,低头拿起了书包,失魂落魄地走出花旗家。
花旗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她没来得及拿手机拿钱,也没来得及拿围巾,她在十二月的大街上穿着单薄的外套,小风朝她一阵阵袭来,她麻木地暴露在干冷的空气里,双手和脸很快冻得冰冷,她却毫无知觉。大街上灯火辉煌,路边的商店鳞次栉比地亮着招牌,行人成群结队地从她身边走过,谈天说地,兴高采烈。这些在她眼里统统都如同在平行宇宙的另一边,她只能看到眼前一片黑色的冰海,顶上是漆黑的夜色,她站在海中央,周围一片空空落落的风啸声,她的心和这片深海融为一体,结成坚硬的冰块,直直地沉入海底,悄无声息。
当她快要淹没的时刻,她听到自己的嘴里在喃喃一个名字:程沭……
她忽然被街上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脑子清醒极了,她紧紧地环抱双臂,快步朝周正廷家走去。
去往周正廷家的路真的好长,一路上冷风将她的眼泪都吹干了,她的眼睛如同两个黑洞洞的深穴,难以找到一丝亮光。她就这么艰难地侧身走在大街上,内心燃烧着唯一的火花,就是程沭。找到周正廷的家,找到程沭,这样的念头膨胀再膨胀,占据了她整个大脑,除了整个念头没有其他,她无法思考其他。她的眼里脑里耳朵里全是程沭的模样程沭的声音,但忽然场景一变,还是程沭的样子,他对她缓缓伸出手,眼神如同小小的烛火跳跃,他问她:“你还好吗?”那是周正廷的声音……
花旗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脚一软蹲在了路边,她刻意避让了很久的一个问题,她想到却不敢再想的问题,她要压至心底最深处永远不希望它浮出水面的问题,终于真正正正地横亘在了她的眼前。她喜欢上了周正廷。
程沭的脸渐渐模糊,他的声音渐渐被周正廷的声音取代,他的拥抱他的安慰都被周正廷皱眉的、微笑的、嘲讽的种种表情所覆盖,花旗不得不承认,有关于程沭的往事已经褪色……花旗的心里觉得害怕极了,程沭曾经是她的整座天堂,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只有一个程沭,他是她的阳光她的春风,他是她心头永远不凋谢的花园。除了程沭她不可能喜欢任何人,这样的认知一直以来长久地盘踞在她的心里。
当周正廷出现的时候,她欣喜若狂,她以为是程沭回来了。他曾经承诺过,无论如何,他都会在她的身边。她以为他离开一阵又回来,终于实践了他的诺言。然而周正廷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他冷漠强硬,玩世不恭,丝毫没有一点程沭的温柔,他最初对她毫无耐心,恨不得她赶紧消失在他的世界,那根本不是程沭,程沭不可能会这么对待她。她终于清醒了。
当再次接近周正廷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平静的、缓和的心情,就当上天赐予她的一个有时限的礼物,能让她在看看程沭的脸。她不怀有任何占有的心情接近他,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近。她终于在今天发现,她不可能再以对待一个普通朋友的心情来坦然面对他,不是因为程沭,而是因为他是周正廷,她喜欢上了他,这不仅是对程沭的背叛,也是对她过去人生的彻底否定。
花旗在路边抱膝哭了很久,眼泪最后根本流不出来了,她的心在这个路口长久地彷徨辗转。
她想去找周正廷,但她不敢面对他,当认清她的真心时,羞耻、内疚的感觉也如潮水般淹没她,她根本不敢见他。她想回家,但那个家,有着乔凤娇的家,那个让她心如死灰的家,她已经断了所有归路了。她现在最想见到的是程沭,她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丢下他一个人,她想对他坦承自己心里所想所思,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话都向他倾诉,毫无保留。她可能会忏悔,会道歉:“对不起,我竟然爱上了别人。”程沭会怎么样?他会依旧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吗?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这一切反应,她统统都看不到了。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路可走,放眼前方,漆黑一片,到处都对她围追堵截,令她无处可逃。
最后她镇定了许久,心情渐渐平静了,思来想去,还是去找周正廷,家已经回不去了,让周正廷收留她一晚,今晚过后,一切再议。她使劲擦干了眼泪,从路边站起来,继续朝周正廷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