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廷再次看到花旗时,她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角落里踽踽独行。她的脸色阴郁苍白,往日看到他就会露出的那种满心欢喜的神情也消失无踪。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一眼都没有看向他,当他的存在如一阵转瞬即逝的风,远远走离了他。周正廷固执地绕到她面前,纠缠良久,她终于疲惫地望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同学,你挡住我了。”周正廷苦笑:“你终于和我说话了,花旗。”
花旗微微吸一口气,一点和他说话的欲望也没有,趁他站定的时候毫无留恋地绕开他继续朝前走去。周正廷追在她身后,一次次地对着她说对不起,她都置若罔闻。周正廷甚至一反原来低调的原则,一路追到高三的教学楼,在走廊一声声地呼唤花旗的名字,直到追入花旗的教室,被花旗用大门无情地挡在门外。他在外面满脸阴郁地徘徊着,直到上课铃声响了也不想回去。
沈嘉言在隔壁班的教室里冷冷看着周正廷失意的背影,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花旗的眼神疲惫,行色匆匆穿梭于教学楼和食堂之间,一切变化只在旦夕之间。
花旗无时无刻不看到周正廷,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挤开重重人群坐到她旁边吃饭,她向四周望望,到处都是人潮涌动,没有其他空位。周正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她打招呼。花旗偏过头装作没听见,周正廷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吃饭,没有继续打扰她。她快速地吃完,端起盘子要走,周正廷盘子里的饭菜还有大半,却也起身跟随她。花旗瞟了他一眼,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你还是吃完吧。”周正廷露出惊喜的表情,笑得雪白牙齿露出来,连连说道:“没事,我跟你一起走。”
花旗没有再搭理他,径直走开了。
就连广播操的时候,他也能在摩肩接踵的散场人群中精准地找到她的位置,然后费力地挤过人群向她接近。花旗看在眼里,看他为自己诚惶诚恐,心里荒凉得激不起一点回音。
有一天,当周正廷继续坚持不懈地跟在她身后时,花旗忽然站住了,她转过头去定定看着周正廷,周正廷笑眯眯地望着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她对他说:“周正廷,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周正廷的心倏然一紧,他没想到花旗把他每日的跟随看得那么严重,他的眉头蹙起,压着声音解释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花旗。”
花旗双手紧紧缩在大衣口袋里,长长的刘海被风吹得偏向一边,她稍一偏头,露出刘海下的一双幽深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盯着他说道:“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已经打扰到我的正常生活了。”周正廷哀伤地与她对视,轻轻说道:“你连一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花旗咬紧了嘴唇,沉默良久才道:“我并没有怪你,何来改正?”
他紧追不放,追问道:“那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
她转身就走,周正廷抢先一步拦住她的退路,近距离地站在她的眼前,一双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逼视着她:“你告诉我啊!给我一个理由!”
花旗仓皇地退后一步,后面是教学楼的后墙,高高地伫立在她身后,她知道此次周正廷不得到一个答案是不肯罢休,她只是静静地在原地站立,与周正廷僵持不下。周正廷不管不顾地逼问着她:“是因为段琪吗?我已经和她彻底分开了。”花旗自嘲似的笑笑:“周正廷,我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你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也不干我的事。所以你不必一直逼我了。”
他脱口而出:“怎么会没关系,我喜欢你,就是最大的关系。”
花旗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惊讶于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周正廷邪气地一笑,眉毛微挑:“很惊讶么花旗?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她软弱无力地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相信你?”
他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花旗,你听清楚了,我喜欢你。如果不喜欢你,我过去怎么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如果不喜欢你,我何苦这么多天来一直追着你要个理由?如果你说你不知道,那就是在装傻。”
花旗情绪激动地辩驳:“你以前怎么说的,说我自私,擅自闯进你的生活,要不是我生病,我们早就断了联系。你一向都是这么冷漠,你会喜欢别人吗?你说你喜欢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不说谁会知道?你以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十二月的冷风吹得花旗的脸庞通红,她的散发在风中披散开来,迎风而动,她的双眼炯炯,怒气勃发,如同战斗中的女神,毫不退让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低头凝视着花旗,认真而缓慢地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不是吗?什么时候喜欢你,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我喜欢你的事实。你这样对我不理不睬,我真的很难过,花旗,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不理我。”花旗的眼底涌起一股热气,她竭力抑制住这股要流泪的冲动,仰头望着天际,轻轻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谢谢你。但是还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们就此断绝来往吧。”
周正廷瞪大了眼睛,心底仿佛有个小火炉,一阵阵地往上蹿着火焰,他强忍住内心的愤怒和不解,死死地问她:“为什么?你怎么能轻易就单方面否定我们的关系呢?!”
花旗躲闪着他的眼神,哀求似的说道:“你别问了行不行?”周正廷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把握住花旗的肩膀,逼她的视线对住他的眼睛,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说清楚!”
忽然周正廷感到背后一痛,有人正强硬地把他拉开来,他一时毫无防备地倒到了一边的墙上,回过头一看,沈嘉言已经站在了花旗的身边,满脸怒气地瞪着他。他冷冷一笑,缓缓站直身子,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嘲讽道:“现在上演的是英雄救美的戏码么?”
沈嘉言挡在花旗前面,语气冰冷得不像平日里温和谦逊的他:“我警告你,周正廷,以后不要再来找花旗的麻烦!”花旗抬头看向沈嘉言肃杀的侧脸,神色复杂,她又远望一眼同样怒火冲天的周正廷,轻叹一口气,退后了几步,转身离开。周正廷要追过去,沈嘉言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他,周正廷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对准沈嘉言就是狠狠一拳,沈嘉言毫不示弱,立刻还手打了他一拳,重重砸在他的脸上,顿时肿起老高。
身后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她无关,花旗孤身一人走在长长的小道上,身后传来男孩钝痛的闷哼声和重物倒地的响声,有人沉重地喘息,分不清是周正廷还是沈嘉言的,这一切她都不想听到。她的思绪纷纷,散乱在北风中,再也收不回来。这条路至始至终还得自己走回去,此刻,无论是程沭、周正廷,还是沈嘉言,那些烦恼和痛意的起源,都在她心中化作一堆无用的灰烬,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消失在空气中。她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和寒意,于是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后排的男同学们不知在说些什么话题,每几分钟就爆发出哈哈大笑;女孩子们趴在桌子上闲聊明星八卦,时而咯咯浅笑,有人埋头做题,有人翻动杂志,有人把零食包装袋捏得吱呀作响,这样一个普通的高三自习的下午,窗外无风无雨,淡白的日光,正缓慢移入云层里。
花旗正望着窗外发呆,教室外头可以看见空空荡荡的田径场,零星一个班的同学们在上体育课,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枯黄草坪上。天色渐晚,花旗的心和远处的太阳一般正渐渐沉沦,她想着程沭,又想着周正廷。很奇怪,她没有想周正廷最近的一系列举动,而是在反反复复想周正廷的一个小动作。花旗和他在一起总是笑声洋溢,他偶尔也会跟着她大笑,眼尾有浅浅的笑纹,满漾着温情,他会伸手探向她,微微向上一伸,然后顿一顿,径直插入口袋中。花旗偶尔会想,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今天,她忽然意识到了,他是想伸过来摸摸她的头。
花旗的心里一阵颤动,一旦开了个回忆的闸口,有关于周正廷的种种细节如潮水汹涌而至,将她的脑海全部占据。他微笑起来只会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时常克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头发绒绒的,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金棕色,发顶有个小旋,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走路时喜欢双手插口袋,冬天时就套上帽子,脊背微微驼起,显出几分颓废的少年气息……花旗才意识到,他和她已经习惯了一套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不知不觉,自己和他的生活已经紧紧地融合在了一起,这并非是她说放弃就能轻易放弃的。
花旗有点悲哀地想,如果周正廷所说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如果他能把他的心意早一点告诉她,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丝可能在一起?她自嘲地摇摇头,像是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妄想:程沭、段琪、沈嘉言、乔凤娇、高三的沉重课业、还有她自己心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这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可能。她悲哀地想,周正廷,我们认命吧。
下课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教室一阵喧嚣,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继续聊着自习时意犹未尽的话题,说说笑笑地结伴走出教室。花旗动作缓慢地收拾着课本,距离与周正廷一起回家的时光已经太远太远了,她失去了快速收拾然后奔出教室的理由,心如一潭死水。忽然有同学叫花旗的名字,花旗抬头,她朝花旗暧昧一笑,活泼地说道:“外面有人找!”
花旗心里一怔,脑子里浮现周正廷的模样,心里微微惊喜,很快又冷静下来,她走到教室外,却见沈嘉言站在栏杆边,静静地等待着她。她的心在一瞬间由高峰跌下,她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情,走上前去。沈嘉言转过来来,她不由吓了一跳,他的左脸和下巴高高肿起,眼睛也发红,显然是今天中午与周正廷打了一架的战果。
她有点歉疚地对他点点头,语气软软的:“沈嘉言,真是对不起,连累了你。”沈嘉言笑了笑,依旧是文雅的、温柔的那种笑容,花旗想起自己之前对沈嘉言说的重话,心里有点发虚,她欠了沈嘉言不少情分,看来不可能还清了。
沈嘉言轻声唤道:“花旗,我送你回家。”花旗惊讶地抬头看他,眉头倏然蹙起,断然拒绝道:“不用麻烦你了!”沈嘉言依旧面不改色地望着她,耐心劝说道:“周正廷可能回来纠缠你,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花旗犹疑地看他一眼,想起周正廷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阵无可救药的杂乱,但她对沈嘉言的善意存在着本能的防范,她对沈嘉言没有一丝多余的想法,生怕自己的行为会让沈嘉言误会。
沈嘉言看着她警戒的神色,露出一丝苦笑,有点难过地说道:“花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花旗看在眼里,有点慌乱地挥着手解释:“不是的,只是我不想欠你太多。你已经帮助我太多了。”
沈嘉言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嘴角高高翘起,眼睛里闪动着神采,他昂头向沈嘉言说道:“花旗,你不欠我什么,我喜欢你,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花旗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心里一软,不由怔怔地点了点头。沈嘉言笑得更开心了,眉眼全都舒展开来,满漾着无边的笑意,他朝花旗激动地走进几步,大声说道:“那我们走吧!”
花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好点了点头。
她拉了拉书包带子,栏杆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簌簌的寒风在空气里如游魂穿梭来去,她微微感到冷,但看到沈嘉言由衷开心的样子,她又如释重负。走至楼梯口拐角处,花旗忽然一愣——周正廷正倚靠在墙角,他的眼睛低低地罩在帽子里,双手照例插在口袋里,脚尖无聊地在地上划圈圈。他看到了花旗眼前一亮,一下子站直了身体,忽而眼神飘到花旗身后的沈嘉言处,眼神一下子锋利起来。他极缓极缓地把目光一寸寸滑过花旗的脸,似乎想从花旗的脸上找到她的真心。花旗平静地把目光迎向他,坦然面对他的质疑。他嘴角挂起一抹冷笑,脖子上的伤痕还历历在目,朝着沈嘉言方向一点头,盯着花旗说道:“你要和大少爷回家吗?”
花旗若无其事地向楼梯走去,一面说道:“你不必说得那么难听,总之以后我们没有联系了。”周正廷看着沈嘉言紧紧跟在花旗后面,眼望着他们走下楼梯,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阴影里。
花旗坐在沈嘉言的车里,始终一言不发,脸色沉默得难看。沈嘉言看着这样的花旗,心里堵得慌,他希望花旗回归到以前那种气定神闲的状态,脸上容光焕发,但仔细想想,和周正廷站在一起的花旗,是他记忆里最生动美丽的花旗,那时的她脸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起路来坚定有力,充满了正面能量,眼前的花旗时常郁郁寡欢,脸上的笑容少得可怜,人也消瘦许多。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付出所有,也要让花旗重新开心起来。
汽车无声无息地启动,渐渐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开在宽阔的马路上,路边华灯初上,窗外的大街灯火通明,到处是一片亮晶晶的奢华世界。花旗转头呆呆看着窗外,辉煌的灯火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映得她的侧脸分外明亮,忧愁的神色深深地刻在了她低垂的眼里,她一点都不快乐,她想着周正廷受伤的眼神,冷冰冰的有如一头倔强的小兽,独自舔舐着伤口。她清楚地知道,她伤害了如此骄傲的周正廷。
花旗回想起自己接近周正廷时的心情,那时她若知道如今带给他的不是快乐不是温柔,而是把一柄柄冰刀亲手插进他的心里,令他痛苦嘶吼,她还会不会接近他?周正廷是对的,他在一开始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为他们的剧情下了一个预言式的注脚,他说,你最终会离开我的世界。他说对了。
她又想起她给周正廷唯一的怀抱,那一次她鼓起勇气,忍着女孩的矜持和害羞,带着满满的温情拥抱周正廷,她那时说了什么?如今想起来简直令她伤心惭愧,至今空空回响在她耳边:“一切真的都无所谓,总之现在的我希望,一直都能陪在你身边,我不敢保证能不能做到,但至少我真的希望,非常非常真诚地希望,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像现在一样在你身边。”还有那一句,用尽了她全身力气的一句“相信我。”
那时他紧紧回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我相信你。”
那句话说得她内心泪流满面,如今回忆起来却是满目疮痍。她背离她所说的一切,她在他放出真心的同一时刻,以不可预计的速度迅速地离开他的身边,没有多作停留,留下周正廷一个人独立在原地,孤独地遥望她的背影。她不相信自己做出了这样残忍的事,还是对着周正廷,她真心爱着的人。
沈嘉言看着满怀忧思的花旗,知道她又想起了周正廷的事,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嫉妒。他只好对自己的心轻轻说:“沈嘉言,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花旗下车的时候,沈嘉言对花旗轻轻一笑:“我明天再来接你。”说罢,不待花旗作何反应,摇上了黑色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