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结婚了,我也在婚礼上,可新娘并不是我。我痛、但我还是强颜欢笑,我恨、但谁送上的祝福都没我多。呵呵,可笑吧?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结婚啊。”她拿起酒瓶,仰头“咕咚咚”一阵猛灌。酒吧里昏暗暧昧的灯光下,被酒精和痛苦刺激得扭曲的脸上,笼罩着一种支离破碎的狰狞。“行了,别喝了。”我劈手夺过酒瓶。她扑过来,掰开我的手,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哈……咳咳咳……”,笑着笑着,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落下来,那笑声和眼泪,如同杯中斑驳陆离的啤酒泡沫,渐次炸裂,让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眼看着跟自己走了八年的男人给别的女人戴上婚戒,谁能不肝肠寸断心如刀绞?我知道,这个时候,纵然有千般理由万种说辞,也难以安抚那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心,我只能轻轻地拍拍她的背。我认识穆雪的时候是在高中三年级,我们分在了一个班里,初次见面我就被她给震倒了。彼时的穆雪,身材不高,小巧玲珑,体形匀称,身段苗条,瓜子脸,尖下颏,眉如远黛,肤若桃花,皓齿如玉,脸衬红霞,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眉宇间透出傲骨英风。开始时我还曾刻意跟她搭讪,但很快就发现她有男朋友,也就是今天的新郎——陆函。
“从来,他都没有真心过!那时不愿当我男朋友,就像今天不让我当他的新娘一样!他嫌我脏!”穆雪死死地握着透明的酒杯,平静而凄怅的语调中透着一股冷彻入骨的绝望。我静静地听着、看着,看着她用回忆的匕首一点一点的剖开自己的心脏,听任那鲜血滴滴答答的敲打着地板。
故事我没有来得及听完,准确地说是她没有给我讲完。那天发现她时,她已安然入眠,永远的睡着了。我看着警察小心的打量着屋子的每个角落,又满脸狐疑的望了望我,而我却盯着桌子上那个空空的白色安眠药瓶,心里捉摸着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刚刚新婚的陆函,是否该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送上这个“礼物”……
“我们住在同一个镇上,打从初中时候就认识了。”她苦笑着轻哼了一声,不急不慢的语调,让人感觉如同有一只带着寒意的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心脏,那寒意就徐徐顺着血管灌注到四肢百骸。
“我们镇上有三个中学,起初我在离家比较近的三中,由于我妈的原因,迫不得已转学到了一中。”说到这里,穆雪抬头看了看我,顿了几秒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转学,因为——我妈,是个妓女——村上的人都这么说她。”
穆雪早就习惯了他们背后的议论与谩骂,每天一个人奔走在家和学校之间。日子很苦却很平淡,直到有一天,她们班的一个女生骂她是野种,说穆雪是她妈跟一个狗男人生的。穆雪毫不犹豫的冲上去给了她一拳,两个人在地上厮打了起来,穆雪薅(hao)掉了那女生一半的头发。被打的是校长的女儿,第二天穆雪就被勒令退学了。
当时穆雪的母亲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那是穆雪记事以来唯一一次挨打。她母亲像个疯子一样追着问她怎么办,以后怎么办。穆雪只是淡淡的说,跟她一样,做一个妓女,再养个女儿。她妈脸一下就变得蜡黄,霎时就由一头暴怒的公牛变成了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有再说话,提着她的行李默默地走在了前面。
穆雪能进一中是她妈跪在校长面前换来的。当她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时,穆雪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妓女,有什么自尊?活该如此!虽然穆雪没有亲眼见过母亲跟哪个男人上床,但她对村里的流言却深信不疑。他们都说看见了,穆雪就知道母亲专门挑她上学的时间干那种勾当。
在一中上学比三中要平静多了,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骂她是妓女的女儿。由于离家较远,穆雪住在学校,学校规定可以两周回一趟家,但她除了回去取钱,一次也没回去过。
穆雪的母亲经常来学校看她,虽然自己不愿意见她,但她手里拿着穆雪需要的钱。穆雪最后一次见自己的母亲时,她穿了一件加长版的玫瑰色羽绒服,两鬓若隐若现的斑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着起舞。她将一沓钱塞穆雪手里后,试图为她紧一下松开的围巾。穆雪像往常一样急忙跳开了。她见到穆雪时眼中亮亮的火苗暗了一下,但只是一刹那,又恢复了平静,对穆雪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穆雪数了数,总共10张,是她让母亲多给自己带点的,因为她不想回家,总觉得屋子里有股令人恶心的陌生男人的臭味。
就在那个下午,穆雪的母亲死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精神恍惚的她被一辆汽车碾成了“肉饼。”出殡那天,穆雪没有哭。大舅让她哭,穆雪倔强地一扭头:“我哭不出来。”
“那是你妈呀!”一直对穆雪疼爱有加的大舅生气地说。
“我妈?她不配!”
“啪!”大舅狠狠地打了穆雪一计耳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给我跪下!”大舅恶狠狠的瞪着她。
“不!”穆雪毫不示弱,愤恨而执拗的回瞪着他。
“妮儿,你跟我过来。”大舅母听到了他们的吵声,拉着穆雪往另一间屋里走。
“妮儿,不怪大舅打你,你这孩子,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我过分?大舅妈你是最疼我的,今天却为了一个妓女说我过分?”
“混账东西,她是你妈,她可是你妈,谁都能说她,就是你不行,因为她是你妈!大舅不知什么时候跟进了里屋,气得都快要跳起来了,又狠狠地甩了穆雪一巴掌。她捂着脸,忍着内心翻涌的悲愤与委屈,对大舅吼道,“她是我妈她跟我说她当初根本就没想要我?她是我妈她不止一次的跟我说我不是她亲生的?她是我妈她跟我说我活着扯她的后腿?她是我妈她让我背着妓女女儿的骂名活到现在?”
大舅愤恨地瞪着她,脸憋得通红,手指着穆雪,全身颤抖,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指着穆雪失望的的来了一句“这么大闺女了一点事儿都不懂。”
大舅母无奈地叹了口气,“妮啊,你坐下,听我给你说——本来这事你妈不让说,现在不说也没办法了。”
屋子里静静的,时钟的韵脚在我的耳边不慌不忙的爬着。“你出生后不久,你爸就因矿难去世了。本来想留在太原,可你奶奶觉得你是个女孩就不太待见。为了你好,你妈才大老远的带着你回到了老家。”
“回来之后我们都劝过你妈再嫁,可你妈怕你跟着后爸吃亏,就一直没找。虽说日子过得紧吧,但勉勉强强也能凑活。”
大舅妈把大舅往外一推,继续说,“本来日子过得挺好,可谁知,邻村那个二狗子偏偏就打上了你妈的主意,天天围着你家转。”
“我们也劝过你妈搬来我们这住,可你妈要强,也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就一直不同意。那一天下着大雪,你发了高烧。你妈和大舅抱着你去卫生所打针。快打完时,你的烧退了些,你妈急着回家给你炖汤,自己先回家了一步。谁知道,二狗子跟一群地痞喝醉了酒,带着几个人硬是闯进了你家,好好地一个人就……”大舅母说到这里,也开始抹眼泪。她是个善良的人,最见不得可怜两个字。
大舅妈停顿了一会儿,擦擦泪,接着说道,“当时我们要报警,你妈阻止了,说和解吧,孩子这么小,传出去对她不好。”
“那几个男的也答应了轮流供应你上学。本来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谁知那二狗子是想要你妈想疯了,竟在村子里传开了这事。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那几个男的去你们家无非是送钱罢了,你以为就凭你们家那几块地,能把你养这么大?”
那天是穆雪十几年来第一次喊妈,可是,她听不见了。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穆雪都会梦到母亲穿着加长版玫瑰色的羽绒服,伸手为她系紧围巾。哭醒后,刺骨的灼心的疼痛在胸膛间游走,就这样,她习惯了在深夜喝一杯冰凉冰凉的冷水,让自己浸在从头到脚的冰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