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有话，词有话，而谜独无话。盖雕虫之技，不列大雅，非若诗词之陶情淑性，足擅风骚也。然商灯之制（见《帝京景物略》）由来已久。春宵秋夕，集三数朋侪，勾心斗角，每一揭晓，鼓掌称善。虽曰游戏，工雅实难。余少嗜焉，茶余酒后辄述谜语以为谈笑之资，惧其过时而或忘也，作此谜话以识之。是亦孔氏所谓为之犹贤乎已者也。壬子冬日，邃汉斋主薛凤昌识。
谜之佳者，要以空灵者为最上乘。相传吾乡郭频伽先生，在京师时，王公贵人，倒屣恐后。一夕经过某甲第门前，绢灯灿列，环而立者数十辈。先生乃杂入稠人之中，见中有一条，书“水晶卵泡（射四子一句）”，先生询门内人云：“是否‘见其二子焉’？”曰：“然”，乃赠以彩。先生不取，曰：“余亦有此谜，惟改射《礼记》一句，中者以此彩移赠之。”群相思索，久不可得，请先生自为揭晓。先生囅然曰：“是盖诸公所惯为者，何竟不敢出诸口。《曲礼》中非有‘凡奉者当心’一句耶。”群相哗然笑曰：“郭先生真谑而虐矣。”先生曰：“请更为一谜，以谑己何如？余姓郭，即以‘郭’字为谜面，试射四子一句，中者彩如前。”人以其善谑，不敢射，先生乃自揭晓，曰：“先生之号则不可”，闻者称善。先生学文文章自不可及，而偶尔游戏之作，亦复若此空灵。较之字字刻画，徒形呆板者，倜乎远矣。
谜之品亦不一，以余所闻，有以典雅胜者，如：“睢阳城”射“巡所守也”，“鲍叔牙奔莒”射“从其白于外也”，“食以草具”射“是简驩也”，“岳家军”射“云雷屯”，“梁夫人双骑出关”射“并驱从两狼兮”，“哭子路于中庭”射“吊由灵”，“泥马”射“康王跨之”，“维虺维蛇”射“姚”字，“御沟流红叶”射“韩诗外传”，“汉书”射“兄妹为之”；亦有以情意胜者，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射“吾斯之未能信子说”，“使女择焉”射“决汝汉”，“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射“师欤有无名乎”，“如夫人”射“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君从此逝，妾将安归”射“子之往也如之何”；有以对面着墨胜者，如：“戏叔”射“彼以爱兄之道来”，“合欢被”射“鳏寡无盖”，“乐只君子”射“小人长戚戚”，“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生不是”射“平旦之气”，“杨柳千条尽向西”射“东风齐着力”；有以刻画胜者，如：“核”射“果在外，仁在其中矣”（集句），“力”射“二之中四之下也”，“二十四朝事略”射“三八政”。是皆卓桌可传者，虽曰文人小技，其勾心斗角，夫岂笨伯所能做到。
曩于皖北，曾见有为灯虎者，大率鄙俚呆滞。中有一条，上书“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跳，一个跑，一个吃人，一个吃草”射一“骚”字。友人孙仲南谓余曰，某处亦有一个谜：“四个头，六只眼睛，四只手，十二只脚”射《四书》“牛羊父母”，其佳处虽在瞽瞍之无目，而其格调正相类似。射者见之，止觉历历落落，五花八门，不知其从何处着想者，然究属呆诠，自是谜中下乘。
江都杨君先畴，余在皖时同事也，善诙谐，灵心慧舌，高出侪辈。皖人为谜戏时，群嬲之往，先畴取《长恨歌》词以之谜，自首至尾，无一遗漏，且多可诵者。今虽多忘，尚可记其一二。如：“御宇多年求不得”射“色难”，“一朝选在君王侧”射“色斯举矣”，“春寒赐浴华清池”射“温太真”，“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射“幸而至于旦”，“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射“至此贱丈夫始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射“玉环同知”（官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射“欲并生哉”，“上穷碧落下黄泉，升天入地求之遍”射“访普”（剧名）。聪明伶俐，吾见亦罕，而天不永年，逾岁即殒，惜哉！
同里金君松岑，雄于诗文者也，然其为谜，亦多传神。曩在里中为此戏时，其所作之谜，多可诵者。如：“红娘随我来”射“有莺其领”，“宝姑娘私叩怡红院”射“薛夜来”，“呆大新官人”射“敢问何谓成亲”，“桃花扇”射“红拂”，“姊妹商量不嫁夫”射“我二人共贞”，不拘拘于字面，而自能传神，允属难得。
余生平作谜不少，而佳者百不得一，且喜用典，或学浑脱一派，令射者不得要领。其稍有可取者，如：“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射“求备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射“为坚多心”，“八卦”射“匪用为教”，“子路季氏”射“颜渊后，阳虎先”（集句），“二分”射“其惟春秋乎”，“看似分明”射“其实离离”，“美人手”射“一握为笑”。其最隐晦者，如：“升冠格、脱靴格”为谜面，射一“卜”字。当时射者，既苦于揣测，及数日后揭晓，闻者亦莫知其用意之所在。余乃笑曰：“升冠格，非上去一字乎；脱靴格，非下去一字乎。上，去‘一’字，下去‘一’字，非卜而何？”众始释然。在尔时固自谓巧合，及今思之，文人游戏，何必尔尔，苟以隐晦难人，使射者攒眉寻思，反失兴趣。
谜语贵在传神，表里并不拘拘于配合，而自然有情趣。相传潘文勤曾撰一谜：“臣东邻有女，窥臣已三年矣”，射唐诗“总是玉关情”，的是读书人吐属，此境良非易易。今夏，里人叶君谓余曰，曾于某处见一谜，面为“阳货”二字，射《四书》人名三，无人射得。逾数日，忽有老者揭其纸曰：“此‘象、公冶长、丈人’也，然否？”曰：“然！”旋领彩而去，尔时闻者皆叹为绝妙。余曰：“佳则佳矣，终落呆诠。吾试仿制一谜，以博一粲可乎？以谚语之“卵皮面孔”为面，亦射《四书》人名三。叶君思索移时，跃然起曰：“得之矣！盖为‘颜路、有若、阳肤’也。”在座者咸掩口葫卢，大笑不止。盖暑假期间，恒藉以为消磨永昼事也。
谜之有格，自曹娥碑之“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始也，其后踵事增华，格愈多而牵强亦愈甚，就中“梨花”一格，尤多可笑。如：“前面吹笛子，后面敲破锣”射“鱼丽于罶，鲿鲨”，“褒公、鄂公毛发动”射“门人惑”，“伤心细问夫君病”射“杯盘狼藉”，纵属刻画，究无兴趣。犹忆曩在某处，见有一画谜，画一有翼而髯之猿，全体赤色，射“非诸侯而何”，实足令人喷饭。此梨花格之所以卑也。
增减格乃撰谜者之穷于肆应，杂凑而成者，然佳构亦正不乏，如：“及”射“无人乎子思之侧”，“我”射“共食不饱”，“系”射“无思不服”。是皆以增减而兼含意义者。至若“锡”射“放易、写本、合钵、扯本、绝金、拆空”（皆戏名），“完”射“或曰：寇至，内无怨女，许子冠乎？其间不能以寸，苟完矣，吾与点也。”（集句）虽极工巧，而究嫌板滞。且集句一多，射者益难得中，是不可以为训。
卷帘格亦系谜语变格之一种，较之梨花、鸳鸯等格已为近理。如：“旧宪书”射“历年多”，“泾原兵作乱”射“非为人泚”，“再醮”射“室人入又”，“妇人无爵，从夫之爵”射“子、男同一位”，“偷诗”射“太师引”（词牌），“荀令遗规”射“风流况”（六才），皆卓然可传者。近今所闻卷帘格诸谜，多不能自然，且中多闲字，斯为不逮。系铃、解铃为诸格中之最自然者，然真可传者，亦不多见。如：“今日俸钱过十万”射“夫微之显”，“乘舟寻范”射“以追蠡”，“棋盘街”射“行之而不着焉”，“解元”射“乡取一人焉”，其他则自郐以下矣。
戊申，京师沈太侔刊行《国学萃编》，其征谜语有云：“书家意者，方能照登，江湖意者，恕不登录。”此语直得谜中三昧矣。谜之最忌者二：一曰俗，如乡人所能猜之谜是也；一曰呆，如苏沪各地茶肆间，丐者所书之谜是也。是皆沈氏所谓江湖者是也，一染此习，便失文人身分。故谜虽属游戏，必非胸无点墨者所能从事。
“政”射“正字通”（书名），“五经无阵字”射“陈代”,“菊”射“鞠通”，此谜之通于字学者也。唐薇卿中丞有“虚帐不必实给”射“花开堪折直须折”，此与书注之彼此通同而无折阅者相合。李宪之有“韦”射“言及之而不言”，“寺”射“已欲立而立人。”，此谜之通于训诂者也。“期期艾艾”射“盖三百年于此矣”（古文），“万取千焉，千取百焉”射“其实皆什一也”，此谜之通于数学者也。“水火金木土”射“其下维穀”，“诗赋”射“自葛始”，“梼杌”射“南国之纪”，“当与梦时同”射“有觉其楹”，“召公奭、太公望”射“旦毕中”，“二十号”射“冠而字之”，“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射“谓语助者”，“崔双文”射“在南山之下”，此谜之通于经者也。必如是，始可谓之得书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