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眼光从生物学转移到物理科学的时候,我们对决定论这个老问题就有了一个完全新的看法。近代以来在牛顿的研究成果基础上经过改造而在十八及十九世纪风行一时的哲学上的决定论,今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得到物理学的证明了。人所称道的老的科学定律,今天已证明或者是我们插入自己的自然界模型中的公理,或者是概率的陈述。即令在本学科中涉及大规模现象或统计现象的那一领域中,科学家对于自己的预言能否得到证实,充其量也只能打一个稳操胜算的赌博,而对于原子与量子的行动,他根本就无法预言。
即令承认熟悉的定律,是或然的趋势的表现,这种定律所涉及的,也不是单个分子、原子或电子,而仅是统计的平均数。我们如果加热于一气体使其温度增高一度,我们可知大量分子所增加的平均能量有多少;但是某—分子的能量,则视机遇的碰撞为转移,今日还无法计算。我们能预言在一毫克的镭中每分钟有多少原子要蜕变,而且我们的预言,也可证实到相当小的误差限度;但是我们不能预告某一原子在何时将爆裂。我们知道多少电子会在某一温度下发射一个能量子,但不知道某一电子在何时会坠入一新轨道而致发出辐射。将来或有一日,有一新的力学理论产生,使单个别的分子、原子与电子有变得可以测量的可能,但至今尚无此种学说的征兆。
实际上,今日的趋势指着另一方面。测不准原理,似乎给自然界带来一种新的不可计算性。迄今所说的测不准,可能是由于知识的缺乏,到知识增长后,或可成为决定论。如果在这基础上去建立自由意志的哲学,是危险的。但如爱丁顿所指示的,薛定谔和波尔的研究成果说明,物的性质中确有一种测不准情况。若将电子的位置计算准确,则其速度就不可计算。反之,若将其速度测准,则其位置就成测不准。有些人认为,这种互相交替的测不准,似已表明:科学上的决定论的论据,归根结蒂,已归无效。但是也有人主张,这种“测不准”只说明用我们的测量体系去对待物理学领域以外的问题,是不胜任的。
这第一种测不准与研究有生命的机体的人所遇到的难题,有某种相似之处,这里不能不提一下。我们在一小的误差限度内,可以预言英国一年将有多少婴孩死亡,或者预言某一年龄的人,可再活多少年。但是我们不能预言某一婴孩是否会死亡,或者某一保险凭单何时会来兑款、这里也如上述,或有一日,新的知识与技术,有可能给予我们预知的新本领,但至今还没有征兆。
我们决不可忘记:为了求得有效的意志自由,自然界必须是有秩序的。最不幸的遭遇,莫过于受制于一反复无常而不可测度的暴君。要做我们自己的生命的主人翁,我们必须有驶过有海图的大海的能力和把持船舵的本领。以现今的知识而论,在统计学上人类或许是命运的奴隶。但就个人言,他所必须服从的机器,虽然是决定了的,却是有秩序的,也许仍然有自由意志的余地。将来的调查,也许证明这一结论言之过早,而与较广泛的知识不符,正如在量子力学中,将来的工作,也许能测定个别原子的生活史一样。科学演进的下一阶段,或许是又向机械哲学方向摆动。但是至少在现时,物理学的情况,不管真实性如何,是指向另一方面。
这个问题,与往昔关于心灵与物质的今论,有密切的关系。十七世纪以前,一般都以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与气体是同一性质的东西。但笛卡尔把心灵与物质加以区别。这个观念相传至今,把心灵和物质看做是平行的。要免除笛卡尔的二元论,似乎有两条道路。唯物论者认为物质是惟一的实在,而心灵是虚幻的;唯心论者则随着贝克莱相信心灵是实在的,物质是虚幻的。现象论者如休谟及马赫等的着作中出现一个新的观点:说心灵与物质的概念,是我们观察我们心目中的自然界图样的两种不同方式,或者更恰当地说是科学用以建立自然界立体模型的不同的平面图。现代的许多哲学家,自威廉·詹姆斯以至伯特兰·罗素,把这种观念发展为所谓“中立一元论”。依此学说,心与物都是由一种更原始而既非心的又非物的东西组成的。
我们对于我们的物质世界模型所代表的实在(如果有的话)的内在性质,毫无所知;而对于心灵世界的内在性质,则尚有所知,就直接的认识说来,心灵世界是更为实在。物理学不能证明物质世界的内在性质,与心灵世界有所不同:心灵的与物质的事件,很可能形成一个有因果关系的整体。
它们之间互有关系,是无疑问的。神经学与实验心理学证明神经作用同时伴有物理的和心灵的现象。生物化学证明,无管腺的内分泌,可以改变人的心理个性。如果以肾上腺素注射于人体,可以产生恐惧的肉体征候,虽然罗素爵士已有实验证明:恐惧的心灵情感,并不一定随这些征候而发生。然而这些心灵与物质世界的显然联系,并不能阐明二者的最终性质。
在把心灵与物质相比较的时候,我们认识到无论如何,物理学只能给我们提供一种关系的知识,以及把两者联系起来的概念上的关系量;而这种知识只能靠心灵求得并且只存在于心灵中。在这种意义上,心灵确较物质更为实在,或较机械论更为实在,因为在今天,只有在依赖于大群单元的统计学平均作用的宏观现象方面,决定论的机械论才有效,而在考虑个别原子、电子及量子的超微观的底蕴时,决定论的机械论便无效了。
恒星所发的光,达到我们的眼中时,这就是物理学可以追踪的一串事件的结束。但在这整个一串事件中,只有视觉的感觉,是我们可以具体描述的,其他事件就只能用纯粹抽象的与数学的方式加以描述。一个盲人或可了解所有的物理学,但绝不能了解看的感觉。关于事物能否给人以快感的知识,那不是物理学。因此,事情很明白,还有物理科学所未能包括的知识,即我们自己心灵感觉的知识。
这些感觉中最生动而恒久的一种,就是意愿与自由意志的感觉。到现在为止,反对这种感觉的正确性的最有力的论点就是机械的决定论。有人以为决定论是物理科学的必然结果,但爱丁顿以为,如果还有人想为哲学上的决定论辩护,在今日只能凭借形而上学的证据。它的拥护者,不能再用科学来证明了。科学上的决定论已告崩溃,已在保护它的能力的堡垒内部——原子的内部结构——崩溃了。
要科学家去研究意识控制物质的可能的作用方式,今天尚非其时,但哲学家或不妨猜度这类的问题。爱丁顿指出,有人以为,意志可以控制几个原子或一个原子的不定的量子跃迁,这样,靠了一种神经的冲动,就把物质的世界从一个轨道转到另一轨道。爱丁顿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宁愿认为意识可能是通过改变不定的原子群的概率的条件来发挥作用。他说:
我并不想缩小承认有生命的物质与死的物质的这种差别的严重性;但我以为其中的困难,即使尚未解除,却已稍微减轻。不改变原子的结构,而仅干涉其不定行为的概率,这种对于自然律的干涉,似乎不象人们提出的意识其他干涉方式那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