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顿的看法,我们自应重视。但是意识与大脑的联系的机制,当然很明显是一个极端困难的问题。如果轻易相信某种猜想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管这种猜想如何巧妙,那都未免近于鲁莽。目前,最好保留这个问题的现状。经验包括许多方面:物理科学为其一,心理学又其一,而且心理学必须承认美学的、道德的与宗教的情感是它的资料的一部分。
科学从现象世界形成抽象,并制订出本身合有逻辑含义的概念。因此,在概念和一切可能而正确的推论之间,有一条不可打破的连锁。所以,科学上的决定论,是由于科学是一种抽象过程而产生的。例如力学从感觉引起的观念,构成抽象的概念——空间、时间、物质——再根据这种概念建立一个合乎逻辑的决定论的体系;从这种体系中,只能引出与所纳入的抽象概念性质相同的抽象概念。从力学的立足点看来,自然界不可避免地是机械的;而从任何抽象的与逻辑的科学的立足点看来,它是决定论的。但还有一些其他立足点,精确科学无法达到。
此外,这一问题与因果问题也是有联系的。如果认为因果关系是先验的,是思想的一种必然性,它的正确性就不取决于科学,而科学对它的结果也不负责任。另一方面,如果认为因果关系须以经验证明,因果律就仅在某些实例上得到证明。在其他实例上,虽然没有否定它的确凿证据,但也不能证明其普遍性,我们也没有理由断定它必须控制人类的意志。人类意志非常不同于因果律也许已证明为有效的那些现象。
罗素以为人们对于决定论的反感,大部分是由于分析不够造成的。由于分析不够,就把科学所说的非人为的因果关系,与人类意志的观念混淆起来。我们都不喜欢觉得我们是在外来的压力下,违反自己的意志而被迫行动。但当我们的意志,即令从决定论去看,与造成我们的行动的原因一致时,这种感觉就不致发生。如罗素所说:“总之,自由在任何可贵的意义上,仅要求我们的意志是(事实上也是如此)我们的愿望的结果,而不是外力强迫我们取我们所不愿取的结果。……所以自由意志,只有在那重要的形式上才是真实的。”
机体概念
现在再讨论涉及这同一问题的哲学思想的另一发展。自然科学的普通方法,是用分析方法把问题简化。心理学家在分析之后,用生理学原因来表述其结果;生理学家应用物理学及化学来说明他们的结果。物理学家则剖分物质为原子及电子,而在此中,他们又碰见机械模型全部失败的局面,与似乎具有基本意义的测不准原理。或许他们还可能建立一个成功的原子模型,但到最后,模型的建立,将证明为不可能,而最后的物理概念必将用数学方程式来表达。
但是物理学并非惟一的秤学,而科学自身,也非惟一的经验方式。的确、生物学包括分析性的生理学,而生理学每每尽一切力量,把问题简化为物理与化学问题;但是生物学同时也研究把活的机体看做整体的自然历史。心理学并不是只进行感觉及情感的实验分析,而且研究心灵的内部意识与整个人格的内部意识。力求接近实在的综合方法,也如分析方法同样有效。这些理由,使得怀德海坚持认为,还需要一个临时的实在论阶段,来把科学体系重新改造,建立在机体(organism)这一最终概念的基础上。
十七世纪发现,世界可以很成功地描绘成一系列瞬时物质组态,这种组态可以决定自己的变化,从而形成一个逻辑上严密的体系,一个完全的机械论的体系。唯心主义者从贝克莱以至柏格森,都起来反对这一体系;但因为未明其真正争论点所在,所以在辩论中遭到失败。这一体系确有其错误,但不是一般所想象的错误。这实际上是本书所多次指出的,那就是把科学所本来需要的抽象,误认为具体的实在,也就是怀德海所说的“具体性误置的谬误”。抽象为分析所必需,但从自然界及经验构成抽象时,就需要把抽象以外的部分略而不论。因此,抽象所提供的科学的图象是不完备的,至于整个存在的图象就更不完备了。决定论的机械论的原理,只适用于十分抽象的实体,即逻辑分析的产物。世界上具体而持久的实体,是完整的机体,所以整体的构造,影响了其各部分的特性。一个原子当形成为人体的一部分时,其行为可能有所不同;它的情况是作为机体的人的性质所决定的。心灵的状态参加整个机体的构造,因此可以改变其附属各部分——直至电子为止——的计划。一个电子盲目地行动,但在人体内,它的盲目的行动就受到身体的整个计划,包括心灵状态的制约。为了加强这个论点,我们可以指出:一个电子在一个原子内是为整个的原子结构所制约的,而与一个在原子以外,游动于“空洞”空间的电子非常不同。由此可知,怀德海是用机体论来代替科学上的决定论。他从与爱丁顿相反的方向来处理这个问题。我们知道,爱丁顿是从原子、电子与量子——物理分析的最后产物——的基础上来攻击决定论的。怀德海则说分析由于它的本质在哲学问题上容易把人引入歧途,因此,他把他的理论建立在完整机体的综合概念基础上。归根结蒂,他诉诸素朴的经验;这些经验告诉我们:“我们是在一个声音、色彩与其他感觉对象的世界里面,而这些声音、色彩和其他感觉对象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同持久的物体,如石、树,及人体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自身同我们所感知的其他东西似乎在同一意义上都是这个世界的成分。”这样,怀德海就靠了他自己有很大贡献的新实在论的阐释,采取了与穆尔及布罗德大体一样的观点,从而似乎给我们重新带来了一个关于美和善的世界的科学理论。这个理论,贝尔特(Burtt)以为,是伽利略从我们那里取去的。怀德海以为自然现象的最终单位是事件。他也象柏格森一样认为,实在的本质就是变。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不断的和活动的过程,或一个创造的进化。
物理学、意识与熵
在讨论精密科学的意义时,爱丁顿着重指出一点:它所研究的只是物理仪器的读数。例如在计算物体从小山滑下所需的时间时,我们把物体的质量,小山的坡度,与重力的加速度一类的指针读数,纳入我们的计算,而找出另一指针读数,即我们时钟上指针的位置。应用这个方法,物理学构成一个逻辑上严密的知识体系的闭合圈子,其中仅包含一些互相联系的物理概念。用旧的术语来说,物质与其组态决定了力,而力又决定了未来的组态。用现代的术语来说,这个系列的次序如下;势,间隔,标度,物质,应力,势……等,如此反复,永无止境。逃出这种圈子的唯一方法,就是认识到这个无疑的事实:说逻辑图式是否与实际世界符合,只能靠心灵的作用来加以测验。或许只有物理学可以追踪它的闭合的圈子中的扰动,直到这种扰动变成大脑中物质的运动为止,再客观地从外界观察这个运动。但当大脑中的扰动被翻译成意识时,我们就接触到实在。“意识是不是实在的,是不成其为问题的。意识就是自觉,‘实在的’这个形容词并不能增添什么新东西”。
这里,我们又回到了第八章与第九章所讨论的自我的本性问题。自我是象老派哲学所说,存在于经验之前,而与经验无关的实体呢?还是象现代心理学家所说,是靠感觉、知觉与其他心理活动的作用而形成的复合的第二性的结构呢?这个问题,不能得到一致同意的解答,或者也无需解答。无论是怎样形成的,自我是有意识的。用爱丁顿的说法,自我是自知的,因而是实在的。
通常的可逆物理学的方程式,对于运动向哪一方向行,毫未说明。就形式的动力学所能告诉我们的来说,行星也可能按相反的方向绕日而行。这里,又是只有我们的意识才能使我们在一可逆的世界中,区别过去与未来。但在物质的世界中,有一个不牵涉意识的准则。物质的世界不是可逆的,而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在一非可逆的体系中,能量随时间的进行而不断减低其可用之量,熵不断增加。正是我们大脑中进行的非可逆的过程,在我们的意识中引起了时间推移的感觉,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