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再思打发喜儿去后,分付家人四下寻人家,出卖兰英。却好有个开搢彩铺的张家要讨人。叫说这张家住在扬州,却在涿州城里开个字号缎铺。有个铺里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张家是谁?原来就是张玉飞的父亲张哲,是他自己要娶个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说自家,为甚托名主管?他却也有一个算计。一来为自己是南边人,恐北人不肯远嫁;二来为自己的年纪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来恐人家见他娶小,要他的礼钱,故此他只说那主管要娶。既然这般,何不去扬州娶一个来?只为扬州女子肯与人做小的,未必善于作家;且一路盘费要费得多;又恐南边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处虽有主管伙计,终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况且内里也少不得一个当家的,因此要娶偏房。听见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来看。
再思便请丽娟去说话。不过说兰英:“年纪也大了,况且又做事不端,家里如何留得?〔亏他何以出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卖去,只为暧昧之事,有碍体面。你若要丫鬟使唤,怕少了种,再讨几个,也由得你。”丽娟道:“但凭叔叔做主。”
当下张哲便同中媒来。再思不去相会,但叫张惠领了那兰英出去。张哲一见,不胜欢喜。便议定了礼银六十两,择定了日子来娶。丽娟乃与二娘商议,也要看看对头可配得兰英来,便分付张惠传话去说。张哲便将店里一个少年主管装扮齐整,领到李家,直到后堂庭心里。丽娟与二娘在帘子里看那后生,却也济楚,不是个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毕,主管自去。
且说兰英惹了那场烦恼,镇日悲啼。一来念着小姐深恩,未曾补报;二来朝夕追随,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离别,何以为情;三来那喜儿分明听了再思主见,有心害我,虽则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鉴原,然终被他恶名玷污,不能表白。展转胸中,不能下落。茶饭不思,悲啼不已。丽娟虽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无识,然看到兰英这种情景,也觉伤心。想他平昔从不曾讨打讨骂,待他犹如姊妹,情类同胞,今一旦要离别,那里割舍得下?也是镇日的流泪搢惶。
二娘是一个极晓事的,一来要和好他叔侄情分,等兰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许多是非。二来要安顿丽娟,恐他割舍不得,甚则违拗叔父,别生事端;次则私心愤懑,悲哀致疾。背了兰英,倒下他几句,〔二娘狠会周全。亦不可及。〕说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或者兰英有心,也未可料。”把这一番话,稍可冷冷丽娟的心肠。三来要解慰兰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仓皇离别,挂肚牵肠,设使寻了短见,不将这个妮子坑害杀了,岂不可恤。背着丽娟,便说道:“男长女大,原要一个配头,不是相守得老的。你虽则念着小姐,固是你的好处;但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好违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纵使小姐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门,旁人便要责备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议论时,不是你陷小姐于不义么?若说喜儿奴才害你,我们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盘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来,就是圣人,也有人冤埋着他哩,只要自己无愧,过意得去便罢。那般外来之事,管他则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个亲人来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费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来也领了福儿到丽娟楼上来宿,朝劝夜劝,丽娟心肠也耐得定了,兰英也勉强挣搢。丽娟将那六十两礼银原交与兰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办些衣裳头面箱笼之类。
到了吉日,张家花灯鼓乐,上门寻亲。丽娟也叫个媒婆送去。兰英跪着,丽娟抱住双膝,哭道:“这刻便打发兰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杀,怎生舍得小姐!”丽娟也抱住兰英哭道:“我只道你去,还是睡里梦里。你今真个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后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两人相抱痛哭。二娘弹泪相劝。〔情景逼真。〕众丫鬟媳妇们见此,伤心惨目,无不号啕大哭。凭你人家亲生钟爱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
那时再思也觉得过意不去,躲在私室里不出来。李彦直也晓得此事情由,也怨着父亲作事不端,争奈父子之间,只好自恨;又见兰英受苦情毒,不忍见闻;平昔原不管着家事,落得不理。丽娟等哭够多时,外边催促,只得换妆分别。丽娟等哭送到正厅方住。兰英痛哭上轿,比人家女儿别母的更觉伤心。
上轿后,行了不多时,到了张家。抬到中堂下轿。喜娘扶出,兰英那时也住了哭,朝上立着。只听得有几个妇人出来,向媒婆打话道:“请大爷出来受礼。”身旁不见有人来同立,心里惊疑。又听得道:“大爷坐了,新娘行四拜礼。”兰英这惊不小,顾不得生巴巴羞涩,问媒婆道:“行甚四拜礼?”即那媒婆从李家来,只晓得说是小年纪的主管娶妻,却变做个老年人坐了受礼,也摸不着是恁缘故,也是惊诧,说道:“若是这般法度,是娶来为偏作妾的了。”兰英大惊,便站住不动,〔有见识人不同。或曰:设使张家一了便说娶去做小,则何如?曰:不但兰英不肯,丽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说道:“我家只知道嫁来配作夫妻,不晓得为偏作妾。怎么装头改面,做这般事?我好命苦也!”说完便哭。那时傧相专等赞礼,乐人专候作乐。却见娶来的不肯服小,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便都不动,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从来不曾看见。那张哲见事有蹊跷,一时叫他拜见,必要弄出话靶,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说长道短。〕
进来后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张哲开言道:“小娘子,你初进我门,便晓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不比寻常女子。你竟去了绣兜,我与你说明就里。”〔与他讲明了原委,甚有见识。〕兰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各各惊奇,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两只眼睛,虽然有些哭得红肿,那满脸的娇艳光彩,乃熠熠耀人。从来道:“灯下新妇,分外好看。”没一个不暗暗喝采。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心下十分爱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扬州,这里开个浮铺子,已是多年了。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故此来娶你。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这是真话。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随了我,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便不肯下拜?”兰英道:“我虽则出身微贱,颇知大义。夫妇一伦,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我们下贱人出门,固然没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所以又叫这里主管,当面看过———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随了他人,我便是一身两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嫁鸡嫁犬,只索随他。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便以势逼勒,虽死不从。”〔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