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词严义正,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决不是下贱终身的,心上有些感动,便道:“你随着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达了。就配了主管,也没恁好出息。何必执此虚名,却便看做实事?自古来,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方才成立。象我们人家,方有这般力量。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也议论得是。〕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我有绝大冤苦,无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卖于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将来小姐适人,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完我终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仓皇逼嫁,随风弱絮,终堕污泥。下贱之人,不能自主。”说完,大哭起来。〔说得伤心可怜。〕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虽则在市井中,尽是慷慨好义。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头,只为要掌管家务,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今听得说受了冤诬,仓皇逼嫁;又见他哀情无已,行路堪悲,心里大有不忍。且他谈吐安详,有条有理,自待不薄,绰有深情,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不觉肃然感动。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对我说。”兰英乃将主人无状,及嘱家人冤陷,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略叙了一遍。
张哲奋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离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动举止,自然是知书识字的,内外皆优,决不久居人下的,后来定有出息。我要娶个偏房,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我看你年纪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贱,埋没你的终身。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你便认我为父,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终堕污泥。你意下如何?”那兰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张哲说完,连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心抬举下贱,还有甚么推却?愿来生犬马相报,世世不忘。”扑翻身便拜。张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将此香烛,我拜告天地祖宗,与你结为父子。”当下拜了天地,设了祖先虚位。兰英先拜认父亲,然后拜祖先。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备酒筵,父女两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不意祸中生福。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却添了个能事女儿,反觉快畅。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生扭个赔钱货来,惹后日的烦恼。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必有此等议论。〕有等肯输心服意的,看兰英恁般标致,又有体局,竟不论他出身卑贱,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有等脸嘴光鲜的,自道个好,偏不肯说他人胜我,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头服小,那肯便折这口气?有等念小妈与姑娘,大有分别,小妈终属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纵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怎么了得?无奈主人做定了,却也无法。
到来日绝早,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张哲十分相待。丽娟得此信息,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二来感激张哲,那有这等好人?满心喜欢的光景,好象平地里拾着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把来怎样安放,〔善形容。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个难于安放。〕只有暗谢神明,对天而笑。举家亦不胜欢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纵把一天愁闷,不知撇在那里去了。丽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寻讨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相貌虽亚兰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兰英有造化,却似重逢之意。独有李再思得了那信,着实吃惊:“这丫头怎么有这般运气?料想张家是个财主,后来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转念一回,却也无可奈何,只索丢开。
那边张哲见兰英作事果然妥当,不胜欢喜。备细将此事写了家书,寄去与家中妻子。那张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个贤晓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儿子便是张玉飞,女儿不上三岁便没了。心上正有个要过继一个女儿的念头。这张哲家书上,说得兰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闱,张玉飞文战不利,冬间要到涿州看父,今见家信上说过继了一个妹子,说得好处异常,纵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亲眼力识人,决无差误,〔这定是有识见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备了些首饰衣服,付玉飞带去。正是:
世间为母偏怜女,不是亲生也是亲。
莫谓世人皆若此,只缘张氏一家仁。
张哲以兰英名字不雅,改称婉玉,又念他没个梯己丫鬟,随讨下一个丫头,名叫蕊珠。兰英已改婉玉,自后便依着张家名字叙去。那婉玉事奉父亲张哲,问安视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极其平恕。〔这四句是纲领,尽够了。〕家中婢仆无不爱戴,从前骄慢倔强的念头,一总没有了;一味顺承声色,唯恐有不到家处,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着主人亲生的,也没有那般贴服。正是:
治家治国总相同,持重公平便见功。
独有一般没法处,贫穷难做阿家翁。
闲话休题。且说素玉在刘家,镇日鳏居寡处。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属天伦;若初到婆家,只有一个丈夫,其余皆为陌路。若丈夫得意时,凭你贫穷受苦,也还有一件开怀;若丈夫不得意时,凭你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列鼎重搢,呼奴使婢,总无得一件可以消愁解闷。〔至确至当之言。〕这素玉原有三好两歉之病的,再加了抢来时许多惊唬风波,日长岁久,总不见丈夫进房。想人家新婚燕尔,何等花团锦簇,闹热风光;独我弄得无情无绪。虽则二娘日逐差人来看,送长送短,总属无益。渐渐发热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设身处地,素玉真个难为情,自然要气死。〕再思无颜上刘家大门,刘世誉也不来请你。就是素玉,也晓得了老子设计抢亲差误之事,狠恨着老子丧了良心,遗害在女儿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来见面。只有哥哥李彦直,念同胞姊妹,顾不得羞赧,晓得妹子有病,暂时到刘家看觑,刘世誉也还接待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