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刘思远虽没有见儿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来往,露了风声,察知其细,写书信责备儿子。〔儿子恃顽,却也无法。〕无奈世誉向来由着心性,父母又独钟爱于他,不但不自悔责,趁势便写个情节,与父亲说已前不禀知之故,是急于娶归,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计,不道再思将自己女儿调换了,如今闻得李奇勋将次灭贼,倘还朝复命,必要父亲当面求亲;若还巡抚山东,必要央媒去说。思远虽则说着儿子不是,心里倒底护短,写信回家来,都是半推半就,带教训、带商量的话。世誉见了,明知父亲不怪他,不胜大喜,所以总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边清静,却不晓得他父子们的算计,只道世誉息了念头。正是:
庸人扰扰日无休,只为钱财强出头。
一到做差无意兴,又图安静怕诛求。
话分两头。再说李绩自被箭之后,有石搢珩料理军务,整肃诸营,柳延秀料理汤药,不离左右。那时大军围着宿迁,贼势已败,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医箭疮的官说道:忌闻金鼓之声,恐伤疮口,须保护一月后方可无事。故此石搢珩传令,坚壁紧守,不许妄动,违者军法处斩。城中马述远听了胡恩算计,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贼草寇闻风响应,还可图王定霸。看见官军绝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谓得计,把军务一总托与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妇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处堂,且图安乐。
相持多日,李绩渐已平愈,却见家中差王忠到来,禀了来意。李绩也不回书,即口付家信,打发王忠去讫。又过了十余日,李绩箭疮全愈,便集众将商议攻城。石搢珩与柳俊同献策道:“贼人势穷力尽,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东门,王五伦攻北门,张达攻南门,牙将王祺等保大营攻西门。皆把军士分作两队,一队值昼,一队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敌逃走之法。〕石琼同柳俊自西门大营分统本队,傍城环绕,昼夜常川巡逻。又拨游檄马兵二十人,于中散行察听,倘一门有警,立即通知。李绩依计调拨,昼夜攻打,喊杀之声不绝。
马述远聚周、胡商议,胡恩道:“外无响应,内有忧危,守则不能,战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图搢。”马述远道:“不可。官军怀恨,出降必无生理,不如逃走为上。”胡恩见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议定了,纵不与头目说知,仍督责众兵把守东南西三门,自己同马述远、周晋,并十余亲信之人,在北门守城。马述远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见东西南俱有大将守把,独见北门是王人杰的旗号,今夜作备,开此北门逃出,倘遇王人杰挡路,还是我们当初一党,或有面情,也未见得。”〔胡恩也有算计,那知官军已有准备。〕马述远深以为是。
且说官军攻了三日,不见动静。一夜三更时分,北门营中鼓噪。那时石搢珩正统兵巡到,报称:城中有贼人潜开城门逃出,人却不知。搢珩急勒马向前,火光之中,只见有十五六骑贼人,正被王人杰截住。搢珩指挥本部,团团围裹将来。马述远左冲右突,劈面迎着搢珩,挥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马述远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围的官军,惟恐走了,大叫放箭,连听得弓弦响,急忙拨转马头。搢珩见他走时,随后紧追。马述远拨转马来,正值两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带,轻轻提过马来。马述远撇了刀,前来招架,怎当得搢珩力大,带将过来。肋下用力一夹,马述远喊叫如雷,搢珩掷之于地,官军蜂拥上前,顷刻捆缚定了。
那时游檄马兵一闻北门鼓噪,星往各门知会。早已迎着柳俊,柳俊闻报,飞马前来,正见王人杰独战二贼将,贼将口中大叫:“王将军,放我一条生路。”柳俊挥刀向前,贼将便分骑抵敌,那里招架得来!一来唯恐不得脱生,已是胆怯;二来柳俊英雄,却怎生拦挡?又在围兵之中,马难驰骋,被柳俊追上,一刀砍去,正中马后,马痛极跳跃,把贼将跌下地来,口内兀是高叫“愿降”,早被军士一索捆住,乃是贼将胡恩。那周晋正与王人杰交锋,见胡恩被捉,心里惊惶,弓枪皆坠,也被王人杰拿了。其余十多骑头目,也奋勇冲突,怎当得搢珩、柳俊等逼紧追杀,杀死五六人,活捉一半,不曾走脱一个。
已是东方发亮,贼内守城贼兵见北城外喊杀连天,各城俱鼓声震地,却不见了主子,惊惶无措,下城乱窜。被百姓们大家闹乱起来,贼兵愈加慌忙,自相残杀。终究民多贼少,被百姓们杀的杀,缚的缚,一总拿住。大开四门,迎接官军。天色大明,都集到西门大营里来。
李绩升帐,石搢珩解到马述远,柳俊解到胡恩,王人杰解到周晋,其余牙将等也解到贼人十余名。城中百姓捉拿贼兵及斩贼兵首级,都来献功。李绩大摆军容,进城安抚。众将俱捉得那贼人妻小,解到巡抚公署前,一一审了来历;总属掳掠来的,悉召亲人领回。李绩一面囚了叛贼,打点进京,一面纪录有功军将,及殉难文武各官。又飞檄遇贼地方,着令有司详细搜访,义民节妇,各具细册,汇本申奏,缺官所在,报部选补。一面大设筵宴,庆赏军功。但见:
彩结鳌头,香焚狮子。东西席面,摆设玉搢金杯,上下筵间,陈列狮仙鹤鹿。堂上轩轩举举,一个个昂藏仪表,都是那能征惯战的英雄;阶下跻跻锵锵,一队队伟岸身躯,尽是这奉命效劳的军士。乐翻旧谱,声孚壮勇。凯歌传舞按新腔,喜动容颜军气盛。车行酒,马驮炙,何殊牛饮三千;搢重席,鼎列肴,不异虎蹲一座。灭此朝食,方能痛饮劳诸君;懿彼武功,深羡荣名光史册。百姓欢歌道路,万民乐业农桑。正是:干戈端赖将军定,共与将军享太平。〔好收拾。〕
李绩既已犒赏军士,题本进京。不一日,朝廷旨意下来,着李绩带领石、柳等陛见;叛贼献俘,其余官将,各归汛守候升;义民节妇另行赠奖。李绩闻命即行。此番重过兖州,觉性闻知远接,与柳俊相会,备说山相公遇见令亲褚愚,又遇见尊管魏义,已于前月进京去了。柳俊得知魏义亦已聚会,说与石搢珩,俱各欣喜。〔看收处最有力。〕那时合省的官员,无不具禀申贺。王御史亦亲来会贺。###第16章一路官员士庶,均具迎送,非常显赫。不则一日,将到涿州。正是:
凯旋千里息风尘,玉诏遥颁自紫宸。
推爱三军思李广,不残百姓想曹彬。
望旌迎拜马前吏,拥旆争看市上民。
莫道显荣诚盛事,沙场劳苦不堪陈。
李绩等灭贼还朝,有分教:
国事才完,家务又生支节;
功名方显,姻亲更有机缘。
未知涿州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人于窗下,见书籍所载如张哲等所为之事,辄昂首若不经意状,曰:“此皆人所能为事尔,何足为异!”及至身处其地,竟无一毫可以及得。此种人,真践丈夫也哉!奚暇深责。
博通今古,便为名儒,辄曰:“千古心学,我得其传,贤关圣域,我跻之矣。”究其平生隐微,殆有不可问者。见此等性灵义举,但藐之曰:“此其一端小者尔。”噫,可胜叹哉!
丽娟主婢分别,一种至情,描画如见。昔人所称吴道子写生,妙必如此曲尽。
第四回焚贡院天庇奇才猎上林君嘉神箭
词曰:功名若为一人偏,特地棘闱燃。少年得意真堪羡也,直是平步登仙。前番避祸,此番邀福,祸福总由天。闻鸡起舞着先鞭,功烈已岿然。今朝喜得君王眷也,方显草莽英贤。射雕神技,除凶胜算,谋勇实兼全。———右调《御街行》
话分两头。且说凌驾山同魏义、褚愚、周贵四人在山东兖州府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赶至京中,已是八月初六。大家见场期已逼,还要去纳监报名,一两日里怎能停当,料想不能进场。凌驾山十分不快,然也是无可如何。那周贵却甚了当,寻了一所寓处安下,即在贡院东边,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明日便去察访吏部薛主事下落。在会同馆里查问,那薛主事于上年已经调了外任,出京去了。周贵访得的确,回寓报知。驾山听了,又添上十分不快。褚愚道:“此事我原料到。”便和周贵商议纳监。凌驾山道:“今科既不能进场,纳监却也无用,何必又费你的钱钞。”褚愚道:“相公说那里话来!家乡既有仇家,不便南返;若不纳监以图将来,却不把功名抛废了?总则是纳了监,在监肄业。若不乐住在京中,原可到我那边去住。再打听家中事体平定,然后去留悉听相公。还有一说:如今山东贼寇未知如何,相公莫作归计。”凌驾山见褚愚说话有理,又见他作事是这般恳挚的了,便不好只管却他,顺其所为。带来的周贵果然能事,他原随着姚茂功几年,不但路途在行,而且又晓得衙门规矩,善于察探;不相知的人,只要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鉴貌辨色,登答得来,都中款曲。所以褚愚这等忠厚老成人,有了周贵,也变作伶俐人了。褚愚凡事付托,也不猜疑。
当下周贵取了银子,便去部里替凌驾山纳监。原是凌六鳌的名,总不提及江都县里生员。到了初十日,已是部里给有执照,准作监生,便得咨入国学;又在祭酒那里用了常规,拨在东舍肄业。共费去三百余金。事件都已安妥,凌驾山也自欢喜。
十一日,参竭过堂上老师,出来,到贡院前过,只见许多人拥住了,不容过往。走路的都要迂道远行,知是第二场点名了。凌驾山立看一回,喟然长叹,自念:“若得早进京数日,停当了监生,便可进贡院考试。或者我们南卷自与北边才学不同,徼幸中式,岂不大快!”心上便忿忿不平。又念:“功名迟早,自有定数,气他则甚!”看了多时,天色将晚,忽然起了大西风。初起时,一阵两阵,稍有间断,到后来渐渐大了,总无歇息。霎时间,灰沙尘土,蔽满空中,日色无光,风威大作。怎见得好大风?
飞廉逞怒,屏翳扬威。初起处,筛竹摇松,喜听凌空逸韵;到后来,金戈铁马,愁闻震地狂号。玉树亭亭,也虑摧残金谷;井梧拂拂,不堪摇落银床。诗人有且暴之讥,终朝兴叹;壮士具奋然之志,破浪乘时。征夫行路添悲,戍卒守边加警。飞尘卷土,满空雾起烟腾;拔木扬砂,遍地山鸣谷应。任是你深沉重幕,吹将来寒色侵肌;纵饶他幽静清斋,隔不断红尘扑面。正是:
天上云迷遮月白日,海中涛激涌银山。〔可作一篇《风赋》。〕
凌驾山见风色大了,便走回寓所。褚愚等也因风大,俱回寓中。褚愚道:“相公今日参谒老师,为何去了许久?”驾山道:“转来在贡院首经过,看他点名,立了多时,故尔来迟。”褚愚道:“相公若早进京数日,此时也在场内了。”驾山叹气道:“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但是有命存焉。我若有进场造化,又不躲避灾难了。”魏义道:“而今事已如此,相公也不要盘桓,徒然不快。”少顷,天已夜了,风势只管大。褚愚道:“明日风息了便好,不然场里头如何做文字?”驾山道:“便是。就有了油幔布袱,遇着这等大风,灰沙先难招架。我与你南边也未见那等大风;即有,也是稀逢的。”周贵在旁道:“北边的大风是不时有的,更有狠大的哩,真个要吹跌了人。”闲话一回,吃了晚饭,上床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