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候,褚愚起来小解,还听得风声未息,便不敢大开门扇,略露一些,以便撒溺。只见得庭心里大亮,心上奇异:那时月已衔山,那得月光狠亮?拽开了门,探头向天上打一看,只见得满天通红,明知是火,但不闻喧嚷声息,却不知何处火起?料来隔得远哩。心下虽则吃唬,还不十分着忙,低低的喊那周贵起来。周贵在睡梦中被叫,惊醒转来,问道:“有何事故?”褚愚此时已穿好衣服,答道:“周贵,你快起来,外头不知那里火起了。”周贵听见了,吃唬不小,急忙起身,早已惊动了凌驾山、魏义,听见个“火”字,一总都起来。周贵寻了火种,点上灯时,主人家也都有起来了。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哄,马蹄儿走得响。魏义是老到的人,同褚愚、驾山等在房中,周贵出门打听。不一时,打听得来,说贡院内火起。
原来此处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故但见火光烛天,不见火声搢耳。后来街坊发闹,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坊官,以及巡夜汛官等,因救火经过此处,故此响动。那时火光大盛,合京城皆知。周贵付了一信,又看火去了。
凌驾山道:“贡院内颇多房屋,赴考的以及在场人员又众,自然到伤人地位。且值那股大风,不知几时才熄?”大家咨嗟了一回。幸亏此寓离贡院远些,总不见人家慌乱。魏义道:“前日寻寓所时,料想进场不及,故尔寻了这远的;不然也寻了近地,如今那火起,却不大受惊唬。”驾山道:“据你说来,若进得场,便寻近寓,这个还了得哩。〔这段叙得入神。〕你们在外的惊唬,何足为奇;我在场内的受唬,如何是好!”魏义二人会意了,又咨嗟感叹,倒是不得进场的造化。只见空中有火块,或大或小,从西边飞将来。也有落在庭心里,象似纸张式样。褚愚道:“你看么,离了偌多路远,尚有火块飞来,这场火烧得利害了。”驾山道:“必然是烧着了文卷房了,不那有这许多纸张火块?”少倾天明,火犹未熄。
你道那贡院内的火因何而起?只为那西风起了,寒冷逼人,那些外帘官员带来的吏书家丁们,因侍候官府,夜深天冷,聚在空屋里向火;偶被传唤,一哄走了,竟不将余火打灭,被风势卷散,便延烧旁屋。却也是不测天灾,数该如此。
那火乘着风势,只管打起旋窝儿来,把火散了一贡院,处处烧着。满场士子,有点名早的,进了号房,也有假寐的,也有真睡的,候着出题。今被火四路乱烧,不知东南西北。乱跑乱撞,都有走入火中自寻死路,满场号哭之声,呼天抢地。初先院里号呼,外面来救火的官役兵丁,还指望内里人多,自行扑灭;后来火势愈炽,见得不好了,只得打开头门,救火的直拥进去,里头避火的又乱拥出来。此时官不成官,士不成士,人声鼎沸,有如山崩地塌,海愁潮涌之声,直闹至天明,火尚未熄。火块飞出贡院墙垣,延烧居民房屋,救火的也无处下手,惟有乱窜呐喊。直到向午时候,风色息了,火也萎了,方好检点查看。
只见一个贡院,前半段竟为灰烬,后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场内士子与执事人员役等,共烧死数百。此时凌驾山与褚愚等,也到火场外面观看,离了里许,犹有火气薰腾,只好远望。烧死举子的亲戚家人,望场号哭,声震天地。御史等官,飞章启奏。天子大惊,查不出因何起火,在城官员,凡有干系的,无不分别议处;又着令府尹查察被烧举子,每名给银五两,与他亲人家僮等招魂归葬———其尸骸是无从寻觅的了;有旨谕工部官员即行建造贡院。限九月内完工,改十月内举行乡试。上谕一下,工部立刻遵行,星夜扫除火场,那些骨殖一总载出城,埋在一处。后人有吊被火士子,题诗於上曰:
回禄如何也忌才?秋风散作棘围灾。
碧桃难向天门种,丹桂翻从火里开。
豪气满场争吐艳,壮心一夜变成灰。
渡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凌驾山得了这个消息,不胜大喜,昼夜温习。每逢监试出案,都在前名。自此驾山只在寓里埋头读书,并不嬉游怠玩。光阴迅速,已到十月初旬,贡院已是建造一新。到了初八,褚愚等已把进场事件早早打点停当,日色旁午,便点名进场。那凌驾山在场中七真七草,不到一鼓前后,早已誊完,又细细磨对一番。到明日五鼓出场,褚愚等接着回寓。褚愚道:“相公文字如何?”驾山道:“我也是尽力量做的,不知试官中意不中意,这却由得命了。”到十一日,又点进场;十二日一更以后,又出场了;十五日又进三场。那日更出来得早,未夜便回。这时十月天气,比八月昼刻更短,只因凌驾山是用过苦功来的,温习一月有余,故此进场竟不费力。褚愚等竟稳捏定一个举人,日日巴望,凌驾山口虽不说,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头。〔生成有的。若是我无此想,则你此来何干。〕正是:
世人谁不爱功名?又道文章无定评。
愤愤自甘荒岁月,自然到老百无成。
闲话休题。且说凌驾山考后,静候佳音。至十月二十八九等日,尚未揭晓。到十一月初一日五更,忽闻大炮三声,晓得贡院前挂榜。周贵要去看榜,驾山道:“有了自然报来,无名看他何益。”褚愚等必要去看。正说未了,外边一片声喊,闹将进来有数十人,蜂拥而入,却是报录的,报“凌相公高中第二名经魁”。原来凌驾山先拟解元,填榜时拆出,见是南直人,且系监生,主考是北直人,偏要与本省人争气,且上科已中了南直人作解,今若再中南人,本省便不成体面,因见第二卷正是北直,又系廪膳生员,把来调换了———为此凌驾山中在第二。那时驾山喜自不必说,倒是褚愚三人分外欢喜,留报人吃了酒饭。少顷,二报又来,午后全录都到,褚愚一总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