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远回寓,展转寻思,猛得一计。那时有朝鲜国王奸臣作乱,缺了贡例,朝廷议遣一员前往,责其有违纳贡,兼治他臣下作奸,安抚他百姓生业。九卿保举,苦无其人:“我何不将李绩荐他一本?事成,我得荐贤之名;事败,治他不职之罪。那路上风霜劳苦,待他去耽受些,稍泄我胸中之气!”便去告知阁下,要他在朝廷面前撺掇。连夜写本,到明早具奏。
朝廷见了荐本,与宰臣商议。那阁下一力赞襄,非李绩能员,不堪此任。朝廷准奏命下。李绩闻命,见荐本出自刘思远,明知他假公雪忿。然既有成命,何敢惮劳。一面束装候旨。石搢珩与柳俊闻命心惊,念李公老年之人,怎生远涉外邦,冲寒冒雪?都叫他上本辞免,天子也自然准奏。李绩不可,道:“君命不可有违,臣子不宜规避。但须一人同行。我想柳延秀尚未有地方,我当出本题明,随我前去。”柳俊欣然愿往。石搢珩道:“文凭尚缓,卑职也愿相送出关。”李绩当下写了谢本,并带柳俊同行的情节,开明具题。天子本念李绩一人难任劳苦,今见他要总兵官柳俊同行,便批本允了,即传旨着光禄寺摆宴,令宰臣陪宴,朕躬御殿送行。石搢珩也题一本,要送李绩到关口回转,然后领敕书赴任。天子亦行准奏。
次日,便殿赐宴。就是这个阁下相陪,极口揄扬,一味推奖。李绩看得小人常态,总不在意。少顷,天子升殿送行。李绩谢恩毕,跪聆圣训。陛辞出朝。早有羽林官军摆队起行。天子更着九卿官员出城相送,众官谁敢不遵?齐到城外,设饯送别。这番出门,分外荣耀。
李绩先已打发家人赍家信两封,一与再思,略叙辞亲缘由;一与丽娟,备述刘家求亲假公泄忿之事,兼慰丽娟不须牵挂。是日即同石、柳长行,部定一百健军随往。
不表李绩前往朝鲜。且说刘世誉在家接得父亲家信,说“李绩坚执不从,无法挽回。他手下有两员总兵官,一名柳俊,一名石琼,俱系少年无妻,待柳俊更加亲厚,定有赘伊为婿之事。我因恨他不过,已假公泄忿,荐往朝鲜公干。等他受些路途风霜劳苦,少舒我气。”世誉不见此信犹作痴想,一见这等回书的确,怎得不恼?将家信纷纷扯碎,〔老子的家信,竟公然恨怒扯碎,无礼之极。总是一个失教。〕道:“罢了,罢了。那老狗受些风霜之苦,何足为奇!除非死在路上,方称我意。”越思越恨,便请白子相到来,告知备细。
白子相道:“已经决绝回头,相公竟别选高门,再求艳质,把那李家亲事不必再提。”世誉道:“我心上气这老狗不过,怎生替我算计个妙法,把他弄死了,不但出我心头恶气,亲事倒要图成。”白子相道:“这怎么说?”世誉道:“如今李家都把这个老狗做个推头,若弄死了他,便没得推了。那时由我作主,不怕再思不依我行事。”白子相笑道:“要他女儿,去弄死他的老子,只怕这话也难说。”世誉道:“且看我机缘何如。或者这老狗受不得风霜劳苦,在路上死了,也不见得。”正是:
要他亲女遂婚姻,又要先亡伊父身。
如此设心真狠毒,世间应少这般人。
那时世誉留白子相吃酒,白子相道:“近日李二爷令爱如何?”世誉道:“行将就木,我倒求他早死一日,眼睛里却去了一个恶物。”正在闲话,只见京中又有人赍家信到来,世誉拆开看时,不过为着家务说话。
那赍书的不是家人,是南直扬州人,姓毛,排行第二,是戏班里一脚小丑。最会插科打诨,心性又极即溜,鉴貌辨色,善于应对,凡事见过不忘,戏班里缺他不得。凡扬州乡绅大户,以及盐商木客,他都晓得根底。〔所以得知可严,又知柳俊。〕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投一官宦门下,那官宦乃思远同年,思远见了毛二,便赞他好,不上几时,那同年为事降调出京,便将那一班戏子送与思远,若无戏做,便叫毛二进府中服侍,甚为亲用。同辈家人见他伶俐过人,皆喜爱他,且为他善说冷话,却又恨他,为此题他一个绰号,叫他“毛二刁子”。人顺口叫他“二刁子”,把他毛姓竟掩过了。那时二刁子要回扬州做亲,思远赏了他几两银子,顺便叫他捎带家信。世誉原先已知有个二刁子在京里父母处服役,今见他带信回来,便叫小厮去唤他进来,看他怎么样一个人。
少顷唤到了,见了世誉,磕个头,起来站着。世誉把他一看,只好二十多年纪,生得五短身材,紫搢色脸,虽则做个小丑脚色,脸嘴原好,鲜眉亮眼,是个乖巧的人。世誉问他说话,对答如流,满心欢喜。便叫他唱个曲儿,二刁子便顿开喉咙,唱个四乎腔。白子相曾胡乱学唱过,见二刁子唱,便把箸拍着桌子打板。二刁子唱完,便道:“相公,小的方才进来,问知相公同白老爹饮酒,这位是白老爹了。”白子相接口道:“我正是姓白。”二刁子道:“向闻得白老爹吃东西,常放在鼻子管里去,可是这般的?”世誉大笑道:“胡说,为甚么放在鼻子管里?”二刁子道:“方才见白老爹把箸押板,都是错的。想来搛东西吃,也自然要放错了。〔不知妄作,必为识者所笑,可不慎与。〕世誉正含着酒,喷做一台。白子相红着脸没趣,也笑道:“好趣话,却取笑着我。”斟酒小厮都窃笑起来。世誉笑道:“二刁子真个有趣,怪不得人都喜他哩。”当夜白子相别去。
来日二刁子要看看房屋园亭,还要住两天方回南去。世誉见二刁子随机应变,意中竟要留他,无奈他要回家做亲,难以留他。一日,二刁子进见世誉,道:“小的蒙老爷相公抬举,感激不浅。本宜常随效力,无奈要回家完娶。小的却有一个相识,因无力经营,情愿投靠官宦人家。为人甚是小心伶俐,又会知书写字。更有一桩希奇本事,学纵跳术法,一纵能去丈余,连纵十次,便去十余丈,人追不及。也是扬州人,姓邴,名一。”
你道那二刁子所说邴一却是何人?原来就是丁严。那丁严在邳州逃到京师,打听得官府画影图形捉他,便改姓了邴。因天干有丙丁方位,故藏丁换邴,自称为邴一。日里沿街讨饭,夜间冷庙里去歇。自想那般富贵受用的人,今日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初时还藏藏躲躲,后来打听说山东贼已平服,事已冷了,便到街坊讨饭。〔丁严这等狼狈,应得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