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走到一个胡同里,劈面撞见了二刁子。那二刁子一眼看见,却似丁少师的公子,虽身躯消瘦,面目黧黑,然而神气举动也还一样。丁严也认得是戏子毛二,却不敢招架,低头便走。二刁子仔细一看,果然不差。心下吃唬,为何这般狼狈?更见他的遮掩光景,知是无颜见人,便跟定了他。随到一个冷僻去处,二刁子叫道:“丁相公,你为何这般模样?”丁严答应道:“毛二,你叫我是好心,是歹心?”二刁子道:“我叫你有什么歹心?你须向我说,为何如此?”丁严道:“这里不便说话,你随我来。”便领到一个去处,极冷的破庙里,便是丁严存身之所。进内坐地,二刁子坐于门槛上。丁严便将被回禄的事叙说一遍,更假捏避仇进京,以致狼狈如此,道罢,凄然泪下。二刁子道:“丁相公,你何等家私,扬州城里数一无二,今日到恁般田地,怎生过得?不道你们那般人家,便没得十处念处庄房,一百二百家仆,凭他家乡烦难,煞强似出外寸步。有恁仇家切骨关系,便至离乡背井,流落到恁般地位?你方才怎向我说好心歹心,其中定有原故。〔足见刁子。〕我有好心救拔你,你须向我说个实情,决不欺负。”
丁严被毛二盘驳,支吾不去,扑翻身便拜道:“我实对你说,你必要救我性命!”二刁子慌忙扶起,丁严将投贼逃走的始末说知。二刁笑道:“原来如此。那些通行文书,事久则罢。这京师里偌大一个去处,那里理得着这样小事?你竟放心。我搭救你,不要受这样活地狱的罪。”丁严大喜道:“若能如此,你是我重生父母了!”扑翻身又拜。二刁子扶住,心子里想:“丁公子当日在家时,我们到他府里唱戏,便磕破了头,他也不理。今日为了事,要我搭救他,便只管拜我了。可见什么叫了骨气?不过处的境界好歹,便分出贵贱来。”反自感伤。〔读书人尽有不知。〕有五六钱重的银子一包,将来递与丁严道:“我如今在前门外第二条胡同刘吏部家效劳。你明日把那些行货都撇下了,将这银子买一件布棉袍子,穿了到那里来,我在那里候你。这刘府近侧寓所有一个小酒铺,可以安歇得人,我便送你铺盖在那里安歇。我乘便觅个主子,送你投他门下效劳,做个亲丁常随,也图一饱再处,不强似这般受苦。你心下如何?”丁严大喜道:“彼一时,此一时,这等极妙的了。只是我如今露不得本姓名,我已改了邴一。你但叫我邴一便罢,万万不要提个‘丁’字影儿。”两下讲够多时,二刁子别去。
邴一便去衣服铺里买了一件棉衣。到明日,讨些汤水,净了手脚,挽好了头发,戴顶旧毡帽,丢下乞丐家伙,竟到前门二条胡同。果见毛二在彼候着。一见,便引他进酒店坐下,与了一副铺盖,对店主人说道:“他是我的乡亲,要来投人的,下在你店里,饭钱宿钱我来销算。”店主见是刘府里人分付,那敢不依。一连住了多日。
邴一那些纵法,二刁子都看见,晓得了,正打点寻分人家送去。不期家乡父母寄书来,催他立刻起身,归家完娶,一时来不及了,便别了思远,告假还乡。思远赏了几两银子,付家信与他带回。二刁子原作料把邴一进与刘公子,故同他出京到涿州,看刘公子为人举动,尽收留得这般人口,所以清晨特进见说知。世誉听见说会纵跳飞越之术,心上诧异,自然要看,〔好异之心皆同。〕忙问道:“那人今在何处?”二刁子道:“现在府上门房里。”世誉道:“着他进来。”二刁子便出去叫:“邴一,二相公叫你去见,须要小心。”邴一只得屏气敛息,走到世誉跟前,磕了个头,起来站立着。世誉看他到是一个有福气的相貌。
你道二刁子见他讨饭时却甚狼狈,如今世誉却道他似个有福的,这是为何?只因邴一原是世家公子,巨万家私,富贵极品过来的人,自然有一种胜人骨相。前次落难流离,饥寒困苦,自然狼狈不堪。后得二刁子收留,饱食暖衣,自然有些复还原质,所以世誉看得叫好。
便问他家乡生业,为何投人,〔关键一路,渐渐引入,如游武夷。〕邴一一总扯谎回答。世誉便问道:“说你会纵跳术法的,可真的么?”那邴一便将身纵一纵,直纵到墙门口,有一丈四五尺路;又一纵,直到后堂檐下;复身两纵,依旧到原处了。世誉大喜道:“这法子学得会么?”邴一道:“何难?相公要学,小人当尽心传授。”世誉道:“学会了,与人赶路,我跳在前边,他却追我不及。”邴一道:“不独此也。倘有急难之时,飞墙越屋,便好脱身。”只那一句话,打动了世誉心坎上一桩事,便道:“你投我效劳,只要小心谨慎,自然重用。我们要提拔一人,可以立时富贵。”便进内取出两封银子,各重十两,一包付与二刁子道:“你明日要回去,可将去亲事里使唤。”一包付与邴一道:“你将去买些衣服用度,若有用处,我再赏你。”二人不胜大喜。又各叩头告别。
那时邴一就在府内宿歇,二刁子道:“邴一,你造化到了。二相公定要学你的法子,故此重赏。若教会了,必然狠谢你哩。”两人说说笑笑,喜欢不了。明早,二刁子进来磕头谢别,自回扬州府去。
午饭时候,世誉叫邴一说话。说了些江南风景,说一回出外的路途景况。便起身独叫邴一随着,转弯抹角,到一个密室里,世誉自己把角门关上,叫邴一也坐了。邴一失惊道:“小人怎敢放肆?还求相公尊重!倘有差遣,小人愿往。”世誉道:“我有一头至机密极重大事,要托你做。我看你会事了得,自然干办得来。你必坐下,我方好细讲。”邴一依言坐下。只因这刘世誉说出此情,有分教:
率意妄行,自送残生都是孽;
为人逆理,天诛二罪总难逃。〔丁严投贼、行刺两罪。〕
未知世誉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驾山得科名,搢珩延秀得官位,同此一时;丁严驿庭被诛,世誉闻信而毙,亦同一时。人之贤不肖,诚有声气相感孚者耶?贤者荣而不肖者死,此又为理之常。世誉好色,丁严贪财,类也;丁严害驾山,世誉害李绩,亦类也。故同不得其死也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