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石搢珩两处执柯刘世誉一场春梦
词曰:
配偶天成,产佳人、终归俊杰。有心人,最肯周全,不教面失;岂比酸迂都勿管,争如拘鄙全无术。事当行,须索及时行,休回惑。逢知己,话便说;有违理,情当遏。看世上、痴心偏生顽劣。既然不是姻缘种,如何还作风流孽?直待他春梦一时醒,方才歇。———右调《满江红》
话说刘世誉叫邴一随入密室中,关了角门,必要邴一坐了方讲,邴一只得坐了。世誉道:“我看你是一个仗义有用之人,我那件事只有你干得来。你有那纵跳的本事,可以飞檐走壁,人难防避,故此我一见你,便与你十两银子。若替我干得事妥了,你要妻子房屋,我都与你,你下半世的受用,可以长享快活。你意下何如?”邴一道:“不知相公要我干甚么事?相公试说。我所可以用命处,虽汤火不避。”世誉说道:“此地有个官宦,姓李名绩,表字奇勋。”邴一道:“莫非是山东的李巡抚么?”世誉道:“正是。你却那里晓得?”邴一道:“小人从山东一路来,故此晓得。”世誉道:“那李巡抚与我家是个近邻,向与我家老爷最好。因此他的前程,是我家老爷扶持起的。他为此,将亲生一女自幼许我,更经聘定。不料他往福建做官,挈家赴任。近日回乡,就在山东补了巡抚,也是我家老爷调停之力。彼时在山东时,我家附信去要完姻。那里晓得他竟负心背盟,与他的嫡亲兄弟两下商通。在他自已,写回家信,说我在军中,难于悬拟,诸凡皆托舍弟主持,你家一面择吉迎娶便罢;在他兄弟,又道侄女见父亲不在家,不肯出嫁,必要等父亲回家。我这里又择了吉期,那好便改?况且李奇勋又有这般说话,我便再三央媒去说。那李奇勋的兄弟便设了
个诡计:你家若必要完姻,止有十月初一,合家往墓祭扫,你可于此时将轿子抬回便了。”邴一道:“这是抢亲了。要晓得他不过是省了嫁妆。”世誉道:“若单为省办嫁妆,又不足为奇。叫我临期抬回,那新人死掩紧面孔,只是啼哭。做过了亲,明日方见嘴脸,却是一个奇丑妇人。细讯根由,乃是他兄弟的女儿。”邴一道:“莫不是抢差了么?”世誉道:“那得抢错?是他兄弟对媒人说侄女坐的是一乘大轿,其余十来乘都是小轿,再三敲订明白,我这里认定大轿抢的,明是他做就圈套,设此诡计。”邴一道:“这等说来,明见做弄了。负义背盟,真是可恶。但有一件,天官家公子不嫁,他却要嫁与何等样人?”
世誉道:“他在山东时,收留两个少年将官,一个叫了石琼,一个叫了柳俊,都未有妻室;而今灭贼还朝,朝廷都赏做总兵官;他又与柳俊相好,要把女儿嫁与柳俊,故此悔赖了我家亲事。”邴一听说到柳俊,暗道:“我竟忘了湘烟这厮。湘烟当初在我家,我也待他不薄,他竟背我逃走,有此顽福,做到总兵地位。可见李巡抚受了刘家提拔,便要悔亲,总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打合在一处。”〔妙论。〕又一想念:“湘烟在邳州设计诈降,诱赵茂劫寨,他心里竟要杀我;幸而我会了那纵法,得以脱命。不然竟被他拿住了,自然遭他杀剐,这冤惨如何了得!今日又要占夺人的妻小,这样人,必然天败。”沉吟了一回,便道:“相公受他那般做弄,如今李巡抚回京,难道老爷便肯干休,不与他理论么?”
世誉道:“怎么说来!他倚恃新有军功,朝廷宠眷,得意洋洋,那里睬在眼内?宰相去与他说,他只不理。”邴一道:“相公终不然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才可?还有一件,那李巡抚既与相公住居邻近,可晓得他小姐为人是怎么样的?”世誉道:“那小姐最好。一来为我先经聘定,不可改移;二来爱我饱学风流,不肯别嫁。他的立心倒不比他的老子。”邴一道:“既李小姐那般多情守礼,有相公在心,却有何难处?相公可差一心腹女娘们,到李家去,与李小姐说通了,小的竟跳进他家,把李小姐驮了回来,有何不可?〔此计险哉。〕再不然,小的愿做昆仑磨勒,盗了红绡,使相公成就夙缘,岂非妙事!”世誉初听,似有喜意,忽然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屋宇深沉,家奴众多,获虎不成,反要身受其害。我已千斟万酌极妥一法,那时方用着你。”看官,你道这邴一的算计是绝妙上策,若依了他,那预先说通之计虽不能行,若邴一出其不意,竟效磨勒所为,则丽娟危矣。世誉却如何不从,反替李家说得那般周密,以灰邴一之心?只因自己说话一派扯谎,若依了邴一做去,必致李小姐寻死觅活,倘有差池,岂不把一个好女子作掉了?世誉此念,亦非专心怜惜李小姐,总为他算定计策,视为必妥,必欲李小姐好好到手,为此阻了邴一之计。乃是天理不庇恶人,曲搢善良,倘邴一计行,李丽娟怎生存济?然而世上的人受这等恶计磨折,断送了性命,亦复不少。正是:
栽培倾覆岂无因?只要天心有此人;
假使天心不相向,奸凶豪富善良贫。
邴一道:“相公有何极妥之法?”世誉低声道:“目下李绩奉王命出使朝鲜,这柳俊也跟随同往。若得你星夜赶上,或在馆驿处所,伺便下手,将那李绩刺死,他兄弟李二没有倚仗,然后喻以大义,不怕他不将侄女嫁我。我见你有此异术,必做得来。事成之后,决然厚报。”邴一见要他行刺,心下想念:“当日在万马军中我一般走脱,今李绩不过出使之人,何难下手!”又想:“那湘烟不念旧主,竟要害我性命;我今趁着刘公子要刺李绩,能够把湘烟一总刺死了,岂不一举两得!况刘公子有福之人,李绩又忘恩负义,此举必然成事。”便欣然道:“相公遇我有缘,我当为相公诛那不义之贼。既然柳俊相随在彼,把他一齐刺死,〔是他自肚里恼。〕砍他的头,以雪相公之忿,却是如何?”世誉大喜,起身向邴一作揖道:“义士快论,肝胆照人。事成当以兄弟相与,决不轻慢。”慌的邴一叩头不迭。世誉道:“我老爷处书来说,李绩已经起行就道,今事不宜迟,即当速往。”邴一道:“料他长行的人,决不十分赶路。我明日兼程而进,决不迟误。”世誉大喜道:“此事身家性命所系,非同小可,千万稳重。”邴一道:“这何消说,我总理会。”
那时世誉发了盘缠,打叠行囊。到明日绝早,邴一在槽上扯了一匹好马,番然就道。世誉又再三叮嘱。真个两人算计,六耳不传,世誉满望好音,痴心等待。正是:
未到痴时情不深,情深方得有痴名;
自痴才是深情种,若至伤人便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