搢珩看玉飞年少英发,他令妹定然出众,延秀此亲不可当面错过,〔玉飞以此机不可错过,搢珩亦曰不可错过。这般亲事,岂有不成之理。〕便道:“既承张兄不弃,肯俯就延秀,弟当执柯。古人一诺千金,游移不得。”遂向驾山道:“我与贤弟相同作伐,如今一言为定。待延秀回来定亲,有何不可。”驾山乃大喜道:“极妙,极妙。”心里想道:“我与玉飞相知有年,不见他有什么弟妹。今此舍妹从何而来?”乃道:“令妹今年尊庚几何?向来未见道及。”玉飞道:“舍妹今年十九岁了。向来随家父在涿州。”驾山又想道,料是张明我妾媵所出。便道:“长兄一言既定,但未知令尊老伯之意若何?”玉飞道:“若得延秀为婿,我家父决允。”
驾山乃记起搢珩仙霞岭诛盗结亲之事,向搢珩恭贺得了嫂嫂。玉飞必要晓得缘故,搢珩便细为一述。玉飞击节赞叹,称贺不已。搢珩向驾山道:“当日与贤弟相别,到吴家取得回书,尚是我藏下,方才带来,因问叙别话,竟忘却了。”便叫小使将书呈上驾山。驾山拆开看时,是系表兄吴庠的回书,不过述祖及父母变故,兼惨闻母舅之变,总因远隔,便不得时通音问的话;更贺表兄进学,将来自然发达,得继先人之业。驾山细细看过。搢珩又一一补叙,便将书付与魏义收了。
驾山道:“会试不知若何?倘能侥幸,李公处亲事便有可望;不得成名,李公或有他图,却将奈何?”搢珩道:“李公身上,决无他虑。他见贤弟一面,不论中与不中,必定成就姻亲。”驾山道:“只是那时兄长赴任去了,谁人往来关说?就是玉飞令妹,也须兄长为媒。”搢珩道:“贤弟姻事,我虽赴任,有柳延秀关说,与我一般。那张兄与延秀姻事,又有贤弟在此,何须过虑。”乃笑道:“只是完姻之后,切不可忘了执柯之人。”两人各欠身致意,说说笑笑,到半夜散席。搢珩便和驾山同榻。
清晨起来,梳洗过,搢珩还要与驾山盘桓。只见军官带了骑坐来,禀道:“有提塘官赍领敕书部文到寓。”搢珩向驾山道:“才得聚首,又要远别,诸凡自宜保重。二月后,我在吴淞望你佳音。〔一路叙得,情景逼肖。〕李公一归,贤弟完姻之事,我自着人来并贺。”又向玉飞道:“柳延秀姻事,即令尊或有他说,万望长兄践言为是。”两人俱各应诺。驾山道:“兄长到家乡经过,务祈到弟家中查看,何以竟无人到京付信。”搢珩点头答应。玉飞道:“弟有两封家信,一封即到涿州,寄与家父;一封欲寄到扬州家里。意欲托石先生着一尊纪,顺便带往,只是不敢烦渎。”搢珩道:“说那里话,总是顺路,何妨带去。就写了付来。”魏义也写书托搢珩管家寄与华英。吃过早饭,搢珩作别。玉飞相送。搢珩止住道:“张兄与令尊书上,必将柳延秀姻事细写了,竟说弟与驾山已经作伐。”玉飞道:“这个自然。”搢珩便别了,上马而去。
玉飞即写了家信、备帖,同驾山到搢珩寓所。搢珩接进叙坐。玉飞递过家信,搢珩即令家将藏了。驾山见寓内甚是宽阔,搢珩道:“这寓所便是同李公等初进京寻的寓所,将来李公与延秀回来,仍在这里作寓。”搢珩事体甚忙,纷纷料理。驾山询知奉旨驿传赴任,后日便要起身,乃道:“弟本该在此替兄长料理,但弟于这些事务素所未谙,在此反觉沾碍。到后日当来相送。”当下别过。
到后日,搢珩起身。复到驾山寓所拜别,又答还了玉飞帖子。〔细。〕对搢珩有相与的官员出城饯送,驾山和玉飞也出城设酒饯行。搢珩领别众官情意,然后到驾山设席所在来。有未尽言语,互相叮嘱。酒至三巡,搢珩便起身言别,驾山凄然洒泪。搢珩道:“离别不足悲,愿贤弟春闱努力,愚兄专望佳音。”驾山尚欲相送,搢珩道:“天色已晚,贤弟尚要入城,不必再送了。”方相别,各自上马。丢下一边。
且说搢珩率领家将等三十多骑,明日赶到涿州,着人将玉飞家信送与张哲,自己便到李府投递家书。其时丽娟于去年接得父亲家信,道为辞刘家亲事起的祸根,好生忆念。当此严冬,老年人那堪劳苦,然而无可奈何。过了残年,到上元时候,只见刘家差人来送盒礼,道:“乃二小姐之意。”丽娟触物即恨,只是不收。〔叙事周到明净。〕
刘世誉原料李家自然返还:“这乃我烧冷灶之意。此时邴一当有好音报来,我且耐数天,便知端的。”一日,同着白子相在灯市看灯,只见许多兵马过去,有人议论道:“那一队马内中那一个少年官,是石总兵,今到南直赴任。李兵部差他顺便带家信来的。”世誉听了,心里想道:“这时李绩还带付家信,想邴一的事尚未做成。”对白子相道:“你明日到李家去,看他来信有甚说话。”当夜拉白子相吃酒而别。
且说搢珩这日赍书到李家,传报进去,再思出来迎接。搢珩见是李公之弟,不好怠慢。再思也见是个总兵官,十分敬重。互相说些套话。两道茶罢,搢珩便令家将取出李公家信呈上。再思接了,见封面上是与小姐开拆的,便叫小使递进。搢珩即起身作别,再思要留住,要答拜,搢珩一并谢却。再思询知乘传赴任,不便留停,只便从命。
送别佩珩进来,对二娘说:“石总兵好一个齐整少年。”催二娘到侄女那边,看家报有何说话。二娘看了,回来说道:“也没有甚说话。只有在关口馆驿里,夜间有贼行刺,幸亏石总兵知觉,将弩箭打死。”再思惊讶道:“那石总兵真个是了得!”举家都把这石总兵称赞。〔像。〕
再思自去年十月里躲在家中,直至今年,都没有出门。就是新正贺岁,都令儿子代往。其时元宵佳节,便乘夜到街市看灯。瞥面撞着了喜儿,满心欢喜,假板着脸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叫家人带他到家,悄悄地进外书房藏了,与晚饭喜儿吃过,便同宿在外厢。喜儿叙说被逐之苦,再思抚慰了一番,乃道:“目今还不便收你。直等大小姐出了门,方好收你回来,你且安心在庄住下。看庄的陈老儿是个死老实人,他不来与你絮搭么?〔不叙此一段喜儿情事,便觉太冷。〕你今日便恁地入城来看灯,与谁同走?夜里你打帐宿于谁家?”〔说话隐约,尚有趣。〕喜儿道:“陈老儿却老实,总不与我搭搢,却待我甚好。他的老婆子也还强健,待我也着实好,日日是他替我梳头,浆洗衣服,都是他。一寒天我总不曾入城。###第27章昨日沈三儿来庄上,说城里灯好,是这般同上城来。作帐到三儿家去宿的,不期遇见了二爷。”那沈三儿也是再思的宠僮,故不恼他。便道:“你倒想着三儿,要到他家去宿。”喜儿道:“这里不敢来,只得到三儿家里去宿了。”再思道:“怎么方才不见三儿?”喜儿道:“想他因同着我走,恐防二爷恼,先避开了。”乃问道:“前日老爷进京,为甚竟不到家?可曾晓得我与兰英之事么?”再思道:“老爷事体多,那里管这般事。况且没有到家,也未必晓得。去年接老爷,我要来叫你同去,后来想着不好,因此不曾。”当夜宿过。明日起来梳洗,再思赠银数两,喜儿悄悄别去。〔喜儿,受再思痛打,却无怨恨处,见得再思待他不薄。〕
上午时候,只见白子相来,再思接进坐下,说些散话。白子相道:“令兄老爷此时想已到朝鲜了,不知外国风土人民是怎生样的?我晚辈们那得走一遭儿,见见那等世景便好。”〔叙得声口情景逼真。〕再思道:“想来也与中华大同小异。”白子相道:“只是令兄老爷已高年了,怎受得那路途辛苦。”再思道:“便是。前日出口,在馆驿里受了大大的惊唬。”白子相道:“为什么?”再思道:“夜里有贼来行刺,幸亏随在那里的石总兵听见,弩箭打死。”白子相张眉画眼,良久道:“这是令兄老爷洪福齐天,吉人天相。这些歹人,自讨其死。”再思道:“那石总兵昨日亲赍信来,因赴任去的匆忙,不曾款留他,连答拜也都没有。那石总兵好一个少年人物,真正可羡可爱。”白子相道:“我昨日同令婿刘二相公在街市走走,见一队马过,有人指道:这队里有一个石总兵,替李府捎带家报。想是到了府上转去。晚辈眼里曾见的内中一个少年官,甚是齐整,想就是石总兵了。”叹气道:“这班人,都是前世带来的福气。即如二爷和刘二相公,今世受享富贵,总是前生福分,非同小可。”又说了一回,然后别去,到世誉家回话。
那刘世誉叫邴一做事,没有第二个人得知,今叫白子相来打探,是为邴一消息。白子相认道打探李绩在路上有甚风霜劳苦,得了再思述那贼人行刺之事,也算做一件异样之事,未免加添了两句高兴的话儿,说得疑神疑怪。叫那刘世誉听了,怎得不怕?把一股怕气,从脚心里直怕到顶门,头发根根扭了拢来,汗毛孔里个个冷气直逼。〔世誉有心虚病的人,这白子相疑神疑怪,里边自然加添了推求株连的话,叫世誉那得不唬!〕
那刘世誉虽是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却处于富贵之家,父母钟爱太偏,是一个闲荡之子。情窦一开的时节,便不论妇女小使,任情纵欲,更加沉酣曲蘖,真是个酒色过度,淘虚的人。昨日往街市看灯,见那些轻狂油滑之状,回来不知弄过了几个丫鬟,虚上加虚,〔的确。〕突闻这件心坎上时刻盘桓过意不去的事,今已事破,倘或追求我这主使之人,如何逃避?一怕怕到极底,骨髓里都唬酥了。便怪叫道:“不好过!不好过!”血打从口里便直撺出来,吐了一地。白子相急急走开,衣衿上已溅了一幅的血。那时众家人唬慌,急急搀扶进去。世誉还勉强向白子相拱手道:“再会。”白子相见那光景,还只道世誉暴病,那里晓得为着邴一行刺的缘故。也弄得没兴回家。
世誉进房便睡倒。晚间又吐血碗余。便请了四五个时医来。那些医家那里真知灼见症候?一味胡猜瞎料。又见是吏部的爱子,更加做张做智。写病案,写医方,这个道虚,那个道实;这个道热,那个道寒;这个道尺脉太虚,那个道寸脉浮数。用生地,又道泥上膈;用白芍,又道坏脾胃。千斟万酌,用些果子药,加上人参,〔真正医家毫无见识之人,偏会得见鬼做作。〕服了两日,吐血不止。连忙写信到京。思远夫妻吃唬不小。夫人连夜赶回,合家男妇大小出接到家。
素玉病卧在床。初见丈夫得病,倒不在心上。闻说婆婆回家,心里一愁一唬,怎好不起来相见?只得叫小丹把衣服披了,勉强立下床来,一晕几跌,重复睡了。叫家中妇女再四禀知,说新妇病久,再不能出接见礼。这妇人又是一个骄贵的性子,不知大体,看着李再思的女儿,那里在他眼里心上?回家只去瞧着儿子,管恁么媳妇。〔这等妇人,真正可厌可恶,可恨可杀。〕素玉叫小丹去磕头,众妇女们都说这是李家来的丫头,那妇人只像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不要说自己不去,连丫头也不叫一个去媳妇房里问声。
直到第三日,世誉吐血略住了些,传报说夫人要来看媳妇。〔装神弄鬼,不可名状。〕素玉又勉强披衣起身,和衣睡了,待来时好相见。不知等了许多时候,这妇人方才走到,许多妇女们簇拥着一堆。〔逼真那等妇人情状。〕素玉只得靠床立着,小丹在旁扶定了。生成形貌粗丑,再加了久病,分外难看。见阿婆走来,叫声“婆婆。”〔婆婆两字,有两包眼泪,随声而出。〕还要说第二句话。只见妇人道:“阿呀,怎么这般一个嘴脸!”转身便走。众妇女一蓬风都拥着去了。〔何以为情。〕叫那素玉那得不气?一口气直塞上来,向床便倒,衣服都脱不成。渐渐醒来,想丈夫是不要说他了,若留得亲娘在,或老子还有正经,也都不至如此;再不然,得个婆婆是个贤晓知大体的,把好言安慰,也还在次。如今头头投不着,真是绝顶苦命。〔人家为父母的,在儿女身上那得有罪?就素玉看起。〕呜呜痛哭,又复发晕。是夜顿觉沉重,水米不沾。小丹见家里又无人来,急得没主张。一夜素玉晕死几次。
到来早天明,小丹见小姐色势不好,只得硬着胆,到夫人前说小姐病凶了。那妇人大喝道:“他向来是这等,谁要你这小贱人来大惊小怪的,看打!”唬得小丹缩身儿不及。回房看着小姐,甚是惨然,纷纷流泪。〔至情,伤心可怜。〕素玉朦胧瞧见,问道:“小丹,你为甚的哭?”小丹哭道:“我方才见小姐不好,去禀知夫人,要传个信儿家里去,话未说完,夫人便发恼乱骂。”道罢又哭。素玉不听犹可,听了时,一口气又直塞上来,大叫一声“我的亲娘!”登时气绝而死。〔惨极。〕小丹哭倒在地。
合家听见,都来看觑,见李小姐死了,那些家人妇女们都为之伤心怜念。有的道:“死了倒好。”有的道:“李家那肯干休!”都在那里胡猜乱道。那妇人方才唬了,世誉亦有些着忙,唯恐李家来说长道短。平昔无人在眼,今日有事,谁来管理?便只得请了白子相来,做个解纷。一面差人到李家报信,一面备办衣衾棺木,一面差人到京递信,叫大儿回来。
刘家是这般作料,那知李家却并不然。那李再思虽则贪财苟且,然终究碍着体面,不像无赖,借了人命去打闹婿家;更为在前自家做差了事,刘家声势又大,终有些怕他。那二娘,一来女儿不是亲生;二来自家出身微贱;又晓得世誉的娘为人狠放肆,若去相见,恐被他怠慢,反为不美;况兼素玉向来有病,想非磨折死的。即是那些死时缘故,李家总不晓得。所以再思夫妻父子大家商酌,不便发闹。故尔总不到彼,只叫儿子去看。彦直是同胞兄妹,见了妹子身尸,怎不伤心!放声大哭。〔至情。〕那刘家也从厚殡硷。见李家绝无别话,甚是安心。彦直又去看望世誉。那世誉倒比前次亲热些,叫丫鬟们扶坐起来,与彦直谈了半晌。彦直看他料不能久,遂别了回家,述与再思、二娘。虽则冤家亲戚,也未免不快。〔自然。〕到了五朝,刘家选地安葬,彦直送了殡,竟把刘家那宗亲眷断恩绝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