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世誉的病日重一日,凭你人参、肉桂,毫无见效。医生也不肯下药。京中哥哥世嘉回来,见弟病沉重,深为吃唬,随字达父亲,道:“弟病是不起之症了。”世誉见了哥哥,痛哭不已,又吐出碗多的血。到明早,请母兄到床前,说道:“儿子不肖,自幼倚恃父母钟爱,任意惯了,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儿子此病,只为看见了李奇勋的女儿,妄想娶他,日夜想念;更被李再思不良调换,以致郁结成病。我若当初凭父母择配,就娶个美妾,有何不可?如今病入膏搢,已犯实了,懊悔也迟了。可见得非意妄想,即是罪孽。今朝永辞人世,不得见父亲一面,父母白生了我,只好来生报德罢了。”〔世誉还算质地好的一边,反受累父母养娇护短。看他临死而悔,便知他本性未必便恶。有等至死不悔者,才是真不肖。〕又向世嘉说了一番,都是惨伤的话。世嘉便哭,母亲亦放声大哭道:“儿子,你且宽心,我还要望你好的日子。”到得夜里,连叫“不好过”。呕出许多鲜血,遂气绝而亡。好笑世誉,痴心贪色,落得早赴幽冥。世誉既死,其母恸绝复苏,买棺殡殓。那李彦直也来吊问。世嘉商议把世誉夫妇合埋。其母也道儿子成人,不好孤堆独葬,丑媳妇终是他妻子,依了世嘉之言,把那恼媳妇的念头倒丢掉了。〔美妻丑夫,命也;美夫丑妻,亦命也。大家相安于命,不特保家保身,亦是种德种福。人自不知。〕再思合家得知,却也喜悦。正是:
莫嫌貌陋忍弃绝,姻缘总是冥冥结。
请看刘家有丑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刘思远在京闻信,也哭了几场,恐妻子在家伤悲,故连次着人催促进京,把家中房产着人掌管。那妇人痛念儿子,思量不为着看见李家女儿,何由想他,以致丧命?便恨骂李家女儿,怎被我儿子看见了,便害了性命。世上无见识的人,偏有这等瞎怨。更怨丈夫不早归结了儿子,却把一块好肉弄得死了,不知闹了若干遭数。正是:
妇人不知大义,习惯任情适意。
由他别事违心,且与丈夫淘气。
丢过不表。再表张哲接了石总兵家人带来儿子的书信,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来人,做了折饭钱相谢。拆书一看,见是备述遇见李兵部手下石总兵,道及柳总兵少年未娶,已同凌驾山当面作媒,言定将过房妹子许了亲事。那柳总兵非别,乃是丁孟明家小使,见孟明无故歹意害人,便送信与驾山,随他避出,遂得遭际。不惟同驾山相好,又和石总兵是刎颈之交,故石总兵竟为媒连姻。想柳总兵必然合意。虽彼出身可议,然过房妹子也与相同。今已武官极品,也难提他前事等语。张哲见攀了一个总兵女婿,有何不喜?只恐柳某官高爵显,不肯俯就,未知成否,为此瞒了婉玉。那婉玉心上,因见哥哥才貌不凡,尚未定亲,便想我家老爷择婿,似我哥哥这般人物,必然发达,也可配得小姐了。〔那玉飞与婉玉,真似兄妹,心上想头都好。〕但是已前遇的山鳌,杳无消息,然此遇终属暧昧,若老爷作主,小姐亦难推托;又想两不相逢,也是空为算计。适小姐处又差张惠到来,述贼人行刺之事,并二小姐夫妇先后病亡。婉玉知世誉死了,替小姐欢喜无限。
丢下一头,再表石搢珩到扬州,着人将张玉飞家信送去,一面到凌家旧居相望。却见门面照旧,门屏上贴着大红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相公凌六鳌高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搢珩看了,满心欢喜。便下马走进,随从军官都下马跟进。到了厅堂,寂无一人。从人叫道:“有人么?”只见一个小使飞跑出来答应,搢珩见了,认得是昔日凌驾山的书童砚儿。那小使最是怜俐乖巧,曾服侍过搢珩,相了一相,也还认得,便叫道:“石相公来了,我去叫魏家大娘出来。”重又飞跑进去。〔军官不喝砚儿,盖砚儿一面说一面已飞跑进去,况又年小。〕少顷,魏义的妻子沈氏乱跌出来,高叫道:“石相公,你回来了!”〔情景如画。〕话未绝口,早被军官喝了一声,唬得沈氏住口不及。见搢珩纱帽员领,又见从人都是将官式样,一时摸不着头路。搢珩分付从人,一总外厢伺候,只有两个小使站着。搢珩便叫沈氏道:“近前来,我问你,平日好么?这房子何时给还,如今作何管理?去年田租如何?”沈氏便道:“石相公如今做了官,是要叫老爷了。方才叫错,便被那人叱喝,究竟做的什么官?”搢珩道:“是总兵。”沈氏伸舌道:“阿呀,总兵官大哩。我听见说,总兵官是抬八轿的,吹打开门了,怎生便做得恁般大!〔景状声口逼真。〕我的丈夫怎不回来?我家相公好么?”〔先夫而后主,亲之也。〕搢珩道:“你家丈夫去年在山东遇见相公,〔开口两句,便把相遇事包括尽了。〕我这番下来,就在你相公下处别的。你相公若会试中了,正不回来。”小使便将魏义家信递与沈氏。沈氏接了道:“去年冬里有文书到来,就是害我相公的贼事败招出前情,前边的赃狗道官赶了回去,给还房子。便央了我家相公的堂兄弟二房三相公,到官领了房子,然后才得回来住,说也快活。又隔几天,只见报录的来说,相公在京里中了举人,县里给发牌坊银子,打发了报录的人,余银以作用度;以前同墙门的人,一总去了,自相公中了,依旧回来。〔点出世情,可叹。〕去年租税也好,家务也无人管理,就是二房三相公与华家伯伯叫我做个主儿,他两人亦不时来看觑。”
话未了,只见华英进来,沈氏道:“华家伯伯来了。”搢珩看见华英三髭髯,清朗朗的相貌,走上厅,向着搢珩磕头。原来华英在门首,已向军官们打听备细。搢珩急下扶起,不知华英根底,不便叫他坐。〔究竟那华英不知是何等人。〕便大家立着讲话。华英一口自称“小人”,“请石老爷坐了听禀。”搢珩见他如此小心,即便坐了。称谢他照看魏义妻子,以及料理各项之事。华英也问叙凌相公与魏义的近况。众家人都来见过。茶罢,搢珩便问缘何无信到京。华英道:“去年一给还房屋,便与凌三相公相商,就要寄家信到京。只为不知凌相公的下处在那里,想京中地面广大,无从寻访。更想那害凌相公的人,是山东山贼里破出来的,或者京中先晓得了,故尔中止。〔华英登答明白。〕即又是凌相公高中的喜信报来,料想自有谕帖寄回。今却喜石老爷赴任到此,晓得了凌相公下处,便好叫人去了。”沈氏便把丈夫的信递与华英。华英拆来看时,不过是谢他照应妻子的话,即便别去。
沈氏备了酒席,又去请了三相公来,陪了搢珩饮酒。搢珩便备写了家中之事,与凌某看了,凌某也写了书,一同封着,搢珩又写了寓所地方,付与沈氏收了,以便着人附寄。夜来歇在凌家。来晨即便起行。凌某、华英同来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