搢珩想道:“前从福建回来,自己萧然一身,见凌家门上贴着官府封条,沈氏提筐狱里送饭;今从京里出来,自己却做了官,军官随从,凌家门上已贴了中举报条,沈氏总理家务。倏忽之间,悲欢变易,人世荣辱,甚是难料。”大为感慨。是日起行,便有衙门兵役相接。搢珩此番赴任,有分教:
撇下鸳鸯,那晓陡然惊鸷鸟;
飘流萍梗,有缘忽地傍慈航。〔语在搢珩赴在以后,事在搢珩赴任以前。〕
未知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孝妇谓东坡曰:“学士昔日富贵荣华,一场春梦尔。”东坡因名此老妇曰“春梦婆”。夫人生所遇,情好欲恶,何一非梦!于世誉乎何有?
素玉年未二十,忽焉夭殁,亦梦也。第世誉尚有快乐时,而素玉竟毫无一日得意处,不诚苦梦耶?然人生苦梦,正复不少。
第六回看告示唬杀白头人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诗曰:
世道羊肠不可寻,孤危女子更难禁。
椿萱并没悲啼血,兄弟如仇忍丧心。
遇佛子援缘法好,免波涛搢福根深。
尽多意外惊飘堕,无限冤魂海底沉。
话说那石搢珩于二月初旬将次入境,各属官员都来远地迎谒。各官见总兵年纪甚小,人物昂藏风雅,大家惊异。搢珩到过了任,受事已毕,即拜谢本进京。那吴淞地方是个水乡,南直与浙江交界之所,彼时四方平静,民间太平。无事把军务整顿一番。事体稍闲,便着家将张芳同了家人朱序,发了盘费,叫他到衢州府开化县地方,访问裘家,接取夫人,并迎裘太爷夫妇;又写书一封,叙说去年别后不得相迎之故。这两人领了言语,藏了书信盘费,便望浙江衢州府进发。
按下一头。再表前语。却说裘友生自石搢珩别后,过了月余,便望女婿到来,以便接取,同往扬州居住。把家中用不着的家伙,或送或卖;裘能种的田地,亦皆出脱。侄见裘自足,见叔婶打算别离此地,变卖家伙什物,也来要田地及房屋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产原要与他,乃道:“我携带得的东西,我自然要带些去,若拿不动的,自然一总与你,不消着急。”裘自足方稍为安了些心。过了两个月头,搢珩并无音耗,友生夫妇便向女儿翠翘说道:“你夫婿原说一月有余便来接取,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尚不见到,这却为何?”翠翘的母亲邓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儿,你丈夫当初别的时节,怎生说来?今日怎么还不见到?你与他夫妻间定有心话,可曾说甚来?”〔是村妪见识〕翠翘道:“与爹妈他是那般说,与孩儿也是那般说,不曾说恁别话。不知为甚这时还不见来。”友生夫妇镇日愁烦,渐生疑忌。〔势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见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时感激,便以女儿嫁他,不曾费他分文。如今一去无踪,就是自己不来,书信也该捎带一个;决然在那里遇了闲花野草,绊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儿得之意外,失之不足为奇,故此丢得上撇得下。可见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轻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迟。”肚子里是那般想,却不便出于口,恐防妻女听见,一发要抱怨了。但那邓氏心里,便生出无限疑团,疑久则怨,镇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两次,便怨到老官儿道:“〔邓氏一肚子脾气,苦无从发泄,巴不得你说他,便好来寻到你了。妇人之见,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业,又不知他有妻无妻,前日为杀了那强盗,老夫妻谢他也罢了,不该更叫女儿出来谢他。他看见了我女儿人物出众,便起了歹心,只说没有妻子;你又认定许配,我这花枝般的女儿,却也配与一个轻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带一个来,知他又飘流在那里去了?这等不长进浮游浪荡的小畜生,怎当初瞎了眼睛,轻易相许。倘然竟不见来,叫我女儿终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儿那!前日受强盗的气,而今吃薄幸的亏,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说罢又哭。友生道:“痴婆子,当初他那里晓得我要把女儿与他,便说没有妻子么?你休得恁般猜疑。”邓氏道:“你老失时,你看如今他不来,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还要替他辩什么!”友生道:“当初这烟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说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当初就阻?”邓氏见老官儿说着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来道:“我自已的气正气不了,你又把话来敲打我!我当初那里晓得这小畜生是恁般无信行的!”友生道:“却又来,怎生独怨着我?”翠翘听见爹妈喧闹,连忙解劝。友生闷闷地走开。邓氏道:“我儿那,当初我做娘的养你时,不是容易的,睡梦里都疼着,养到你而今长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万千辛苦。你五岁时出花,九岁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几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妇烦碎,大凡为母的养男女,怀胎乳哺,推干就湿,真有许多辛苦。富贵者尚有婢妾分任,贫贱者护持更难。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报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终身归结。今日里你做老子的把你断送,叫我怎不淘气!”翠翘道:“他今虽去了两月,未必便见不来。或者只在这几天来,也不可知。妈妈且请宽心,不要与爹爹淘气,徒然气坏了自己。”邓氏见女儿劝解,也便住了哭。又过了半月外,绝无音耗,邓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里去起个课,探探消息。”友生道:“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