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朝,自足去请了童士礼、高尔林两个老者,来向婶子说,家里无主,要来当家。邓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说起那事?我门人家并无南庄北地,当甚么家?况且尚有我在这里,他怎便把阿婶不看在眼里,他便这等可恶!”高、童回复自足。自足大怒,立时叫回妻子,〔小人无识发狠,确有这等举动。〕便在村巷里张扬说道:“我是他的侄子,他不容我当家,看谁敢来我裘家门里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却是那强盗的亲戚,你看我的妹子,还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时,只怕还要来求我解纷。”又有人把那等话传到邓氏耳朵里。
那邓氏原有气胀病的,为友生病死,连日辛苦,再加哭泣,今听见了这般说话,那得不气?捶台拍凳,大哭大骂一场,登时旧病复发,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翘急得手足无措,向母亲哀告道:“你今旧病又发,家里无人,须忍着气,去叫哥哥来料理。一面请医吃药,一面去起个课,若有祈禳的事,亦该做些。”邓氏气息奄奄的说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见了倒要气死。若要请医生,你只看父亲反为吃药送命。我从来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么来?”〔邓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翘见说,只索耐心。
裘自足见邓氏气倒,不胜大喜,便在邻舍妇女面前说道:“我阿婶而今招了强盗的表兄做了女婿,将来不要连累我,且去报了官再处。”那些蠢妇女们晓得甚么?来看邓氏,便将自足的话述与他听,且说要夺你家私。张嫂说一套,李嫂说一套。〔摹拟此等蠢妇人情形,不差毫发。〕邓氏是有气胀病的人,怎禁那气话在耳朵里刮进刮出?想之大恼,在床大叫数声“气杀我也!”翠翘连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翘号啕痛哭,踊身跳跃,晕倒在地。裘能妻子急来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杀命从来有四因,气居其一亦伤生。
当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倾。
翠翘见母亲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声,口吐鲜红,重又晕倒。合家都来灌救,翠翘苏醒;然后去灌救邓氏,已经无及了。翠翘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亲何人收敛?”便立刻央邻人备办棺木,叫裘能去请自足。裘能去说了,自足大惊道:“妈妈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妈妈真个死了?”〔小人心事情状,活画出来。〕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气,不去。”裘能道:“姑娘请你。妈妈已死,有谁淘气?”自足笑道:“婶子已死,怕谁淘气?但他待我恶薄,本不该去。今既妹子好意请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儿子来。
翠翘迎着哭道:“妹子不幸,一时父母惨亡,无人主持家事。为此请哥哥来,家中之事,悉凭作主。”自足道:“妹妹说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来,婶子也未必就死。”翠翘道:“已前之事,不必记念。”自足取了银子,料理邓氏入殓毕,即于墓后相茔,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装出一个家主模样,向翠翘索取田租房屋文书帐目,一应租债簿籍。时翠翘终日悲啼,然心里都已打算,晓得自足要鲸吞家业,理上应他执管,然亦当留自己缓急之需,故将首饰等物、及搢珩行聘玉锁、又取些银子,约末数十金,一总藏好,将所存银两约百余金,及各项文书帐目家里动用之物,一总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开,口中反说道:“叔叔积聚有年,怎么只有得这些?”翠翘道:“爹妈暴亡,两次丧事之费,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说好看话道:“帐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银两钱物,你仍收着。”翠翘道:“哥哥一总收去,以便应用,省得向我来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东西一总收去。
过了几天,自足在自己家里备了六色菜,一壶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儿子来。〔拿酒来者,行骗法也。噫,可胜叹哉。〕对着翠翘道:“妹子,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叔婶年高,不为无寿,你心里自然不乐。但是死生大数,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须要放开些。今日我特备一杯,替妹妹收泪。”翠翘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妈一七之内相继而亡,叫我终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呜呜的哭起来。〔一七之内父母双亡,最伤心事,而复有此等横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劝你,反动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翘道:“我从来不会吃酒,请哥哥自便。”自足叫儿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纵不吃酒,且来坐着,吃些菜罢。”翠翘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渐说到翠翘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绝无音耗。前叔叔起课,道是十日内有信,却是告示上的消息。后来我的课上说有牢狱之灾,不能脱离。我想凌驾山做了强盗,石姐夫虽非同伙,共住一室,岂不知情?况凌驾山脱逃,官府必定要着于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狱之灾,一定无疑的了。若凌驾山只管捉不着,他难有出狱之期,你的终身怎生结局?”翠翘明知哥子来翻腾他,哭着道:“哥哥休虑,家中尚有余资,我一身料无多费;况我纺织自给,决不到冻饿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说。家业原是叔子遗下,不是说多了你一人。只是为你青春年少,却不辜负终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开花结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虚名,究无实际,岂不把一世的人空丢掉了?我为此故来向你从长商量。不是为你一人穿吃。”翠翘道:“哥哥那话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随。他虽不便来,我只是守去,终久自然来的。说甚虚名、实际两等分别?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难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执着呆性。那石搢珩的性命,九分九厘是不保的了。那见做强盗的人不到杀头地位?〔前边还说他牢狱之灾,此刻竟说他杀头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翘道:“依你便怎么?”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庄地面,寻个门当户对的人,或嫁或招,可以归结终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寻不出好夫婿?煞强似远嫁他方。况叔婶坟墓上去祭扫,也还近便。”〔以此掀动。〕翠翘道:“倘他回来,你怎发付?”自足道:“我自有发付。向他道:‘当初先叔婶结这亲事,太看重了你。你无分文之费,后来你忽要去,临别时再三叫你就来,你道月余便来接取,那知候久绝无消息。我叔婶衰暮之年,为你忧郁死了,恐你也难逃其罪。在前起课,道你有牢狱之灾,果见告示上捉你表弟,是为盗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决然同伙。我们清白人家,怎同不良为伍?所以离异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说话,即皇帝也可见得,想他也无言回我。妹妹,我这发付何如?”翠翘道:“他的事尚无的确,怎便决定他乃不良之辈?但我既嫁与他,生为石家人,死为石家鬼。夫妇有君臣之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长进,行了歹事,我也拚一死自尽则可,怎叫我改嫁起来!”即便号啕大哭。自足急道:“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我乃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罢,不须痛哭。”裘能夫妻都来相劝。自足撤去酒菜,也走开了。以后自足绝不提起别话,翠翘也得耳内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