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足拿稳搢珩因盗案牵连,绝定不来。即不同伙,那官府着他要人,料必拖死狱中,那得前来照顾妻子:“我那痴丫头还想着他来,只怕今生不能够了。我怎的算计那丫头,拔去眼钉,方得畅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条极恶的计策来,要把妹子卖与娼家。〔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两的身价。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听我配个对头,偏卖他去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计停当,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南直扬州人,寻问大王庙头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说有个友人在省里,是石姐夫的邻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办事,不得到来,托那邻居寄信;那邻居又在省下耽搁,故转托那人到此。叫我后日入城,同他到省,见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实信。”翠翘见说得活像,信以为真,不胜大喜道:“哥哥后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独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来相伴你。”翠翘道:“行李盘缠可曾准备?”自足道:“我已备下了。”翠翘大喜。明晨,自足又来说了一回。〔欺瞒别人尚且不可,何况自家姊妹!真正罪过,天地不容!〕晚间,自足妻子领了小儿子来,自足别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来都是说谎。他竟一直来到省里,寻了个娼家,直说要卖族妹落水。说得妹子天下无比的绝色,书画皆能,足要身价银三百两。那个娼家姓鲍,叫做鲍一,妻子叫鲍一妈,年纪都有五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姊妹,一个亲生的,两个买来人口。近日亲生的要嫁人,一个要去作妾,因此要买人顶补。那鲍一夫妻见说,乃道:“我们门户人家,出三百二百讨人,不足为奇,只是人物可能绝色?”自足道:“瞒不过的,见了便知。”鲍一妈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谎话述了一遍,鲍一妈大喜道:“妙极。我行户中有个萧九胡子,他是扬州人,叫他充了你亲眷的邻人;我家鲍一官做了值厮,便去哄他,你一同送来。只须哄到这里,果然人物绝色,竟依了三百两。”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说的,只怕你家门户里无此相貌。”那时便寻了萧九胡子来,道了原委,直要哄到这里,方才立契,人价两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们要用心骗他。”众人都笑起来道:“你不晓得这些事,那怕他是块生铁,到了我们炉灶里,少不得也弄得他软绵绵的。〔罪过人。可见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笔抹煞。〕到那时,人价两交,你便去罢,莫管他的好歹。”议论定了,便叫了个惯常装载的船,大家商通了话头。
不则一日,到了开化县。三人上岸,到翠翘家里。翠翘见了哥哥回家,心里大喜,便问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书在那里?”自足道:“石姐夫为了表弟之事,几乎拖在里头,就是那凌驾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谎到是说着的。〕亏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费了万金,官事略有些就绪。石姐夫只为替他料理衙门各项,没有一刻空闲,连家书都没有写。他今托那相知来,不晓得叔婶去世,还说道一总接来。那人同我来的,现在外面。”自足因翠翘是识字的人,恐怕笔迹不对,故尔不敢假作家书。翠翘见说,想道:“凭他甚忙,几千里路接人,没有家书,如何凭准?”然见说外面有人,便备酒饭,安顿歇宿。
到夜来,只见自足捧了五十两一包银子进来,对翠翘道:“这是石姐夫叫那萧念甫寄来的那路费,他叫我拿进来,交你收了。”〔好奸计。〕原来他们因无家书,恐其疑心,故把此银做个大搢;更料翠翘决交自足经手,便算身价,虽则交来,总有着落。果然翠翘相信无疑,即将其银交付自足收发。自足道:“你且收着,到起身时取用。”
歇过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为那人带了货物,在省耽迟了几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翘道:“我也没有什么,只有些棉布衣服、针、线等物,只凭哥哥择日便行。”自足出去,择定八月初六日起程。进来回覆,又道:“萧念甫要见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里避得许多?不如见了倒便。”翠翘应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见。萧念甫见了翠翘,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翘还了礼,即便进去。那萧、鲍两人看见翠翘恁般标致,真乃绝色无比,不胜大喜。自足道:“何如?”两人同道:“你果不谎言。”
那时翠翘带了十来两碎银,以备不时之用,又把搢珩的玉锁贴肉藏了,其他首饰等物,都放在皮箱里,色色端正。那邻妇皆来相别,有那相好的,纷然下泪,翠翘只为痛哭父母,日日凄惶;又为从不曾出门,今突然远离,虽然心中有个丈夫在彼,是一个巴望好处,终久心下昏昏晕晕的光景。〔的确。〕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里,大儿子住自己家里,叫裘能夫妻都不必远送;翠翘要他两人同去,自足只推路远,多人多费,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许。翠翘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银交与自足,拜别了父母坟墓,合家哭别,乘轿上船,自足大儿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头,相别而去。翠翘存在后舱,自足和萧、鲍同住前舱,一路无话。
一日到了钱塘江,过江来,泊船港口。其处古例,于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戏之胜。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游玩士女,纷纷热闹。翠翘在吊窗里略看一回,又见自足等匆匆上岸来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间,不见行船,便问自足道:“各处不歇,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帐目,明日还要停泊半天方去。”到来日午间,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见来,翠翘甚是心焦。只见念甫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如鬼如蜮。〕说那裘自足真个混帐,怎么一去不来?只见岸上两乘轿子,一乘空着,他们轿走叫道:“可是开化县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妈儿来,到船竟进后舱,向翠翘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翘愕然道:“老亲娘何来?”老妈道:“我姓张,住在城里,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胀,倒在我家门首,替他医治了,尚然行动不得。说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轿来接你去看视。”翠翘吃唬,只见念甫亦是大惊,便到后舱动问,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舱上岸。翠翘打帐动身。只听见隔船有人叫道:“鲍一妈,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闹?”那老妈儿急出答理。翠翘便在门缝里张看。只见那人又道:“鲍一妈老俏丽,打扮得好,可是你同着姊妹们的姐夫在此?”见那老妈儿连忙摇手,又指着后舱。翠翘见此说话,并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户却是翠翘的救星。〕心里想道:“必被那天杀的阿哥骗我来,卖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尔不见回来。这个分明是个鸨儿,他来哄我回去。欲待叫喊,异乡之人谅不助我,弄至出乖露丑,倒底性命难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洁身先死。”〔莫谓水性杨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扬,悲夫!〕便扳开吊窗,将身一跳,“扑通”一响,已随潮逐浪,不知流向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