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鲍一说那女娘绝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亲见,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户皮二泄了机密。那皮二是个镶客,那日却陪浪子看潮吃酒。两船相傍,他专在小娘家打诨的,故此认得鲍一妈声音,以致撞破其机。那老妈儿虽则连忙摇手,还欺翠翘是个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个正气的女子,重节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说,只听见后舱有人跳水之声,回头一看,不见了那如花女子了。别只船上也有看见一个着白女子投水,乱叫撩人,登时闹个沸反。那时天色又黑起来了,游船乱撺,急切无处打捞,那萧、鲍两人唬得呆了,兴匆匆来买人口,却象做了个梦,三百两银子白白丢掉。鲍一妈道:“只算还了他前世的债,而今那小贱人已葬鱼腹中了,那两只箱子里料来值得恁的!”大家气苦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翘不幸而死,竟无有知者,悲夫!〕正是:
义侠刚肠尽子虚,庸庸相聚溷中蛆。
谁来怜此无辜者,肯把奸凶着意除!
却说那杭州城里武林门内,有个石莲尼庵,庵里有两尼,一个叫了自修,其徒取名无碍。那自修生在富贵之家,嫁宦家为室,母家姓许,夫主何倬如,少年曾发两榜,官至广西太守,到任之后,残暴不仁。贪酷虐民,治官书,常求其死;恣意奸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妇两人,其性善恶不同,以是琴瑟乖张。作恶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盗打进内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盗以复其仇。无从缉获,以成悬案。许夫人到五十岁上,家资萧索,又无子女,便去削发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妇,竟无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妇人。〕他在那石莲庵里,取名自修。不出去化缘,不到人家走动,以此人皆钦敬。无碍乃小户出身,十八岁与人为妾,虽经生育凡胎,俱不得长成。后因夫死,主母发还其父。其父贪财,将他卖到人家为小。那个主母却堪万剐,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贱;其夫又乃惧内之人,凭他作恶。那知恶到极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废疾。那小阿妈自伤薄命,发恨出家。自修见他出自真心,乃与披剃,取名无碍。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无碍亦尽心帮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无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内,自修、无碍带了两个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烧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过萧山县,十八日到钱塘江,为避海涛冲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过江。
将及黄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听见有物触船,板主叫水手看视,却象个浮尸。板主叫道:“点开了他。”自修听见,便道:“阿弥陀佛!既是浮尸,待我明日买棺盛埋了他,你们可撩他上来。”板主道:“师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们出家人,那怕是非。驾长,你搭他到船头上,我送你一两银子。”船家听见说了有银子的,便到船头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头,都叫道:“是个人。”水手动手捞摸,摸着了头发,便道:“好一股头发,有五尺多长哩。”拖上船头道:“是女人。”自修携灯,同无碍照看,船家道:“是个小年纪女人,心口还是热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驾长,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银一两。”水手到后梢取了锅子一只,合在船头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锅底上,那女人口内的水直滚出来,顿时泻尽,便仰他转来。少刻,只听见他肚内谷碌碌响,那右手便一动,都道:“好了。”无碍便来接气。但只见他气转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动。众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叹了一口气,张眼一看,又闭了去。〔溺死,初活之状,描写逼真。〕
自修已叫后梢烧了滚汤,无碍慢慢灌下,醒了转来,看了众人道:“这里是那里?你们乃何等人?”自修叫众尼好好扛扶进舱,便付板主银子一两。那时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见了,都赞道:“师父好人!”闹了一回,都去睡了。〔点缀妙。〕众尼替女子绞干了头发,挽好髻儿,换去湿衣裙搢。见他裙带上有一小袋,内有一包银子,玉锁一枚,自修藏过了。便大家携灯细看,却是一个绝标致的女娘。只因救了这女子,有分教:
托踪迹于尼庵,且离烦恼;
寄根源于书画,以便追寻。
未知那女子是谁,说出恁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船家若无二两银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钱财之为物,又少他不得。〔岂赞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种人,遇此等事,亦劝旁人捞救掩埋,而现握白镪,不肯轻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为老僧常谈,不复捞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贵哉?但愿天将此种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个好世界。
第七回裘翠翘尼院题诗画石搢珩浙省勘河渠
词曰:
羞颜偷活,全名宁死,拚身跳入江流。眼见沉沦,魂如有在,追欢梦里绸缪。天意降洪庥;泛波涛未没,生上尼舟,欲访无踪,冀将诗画作情邮。愿教目击心留。叹飘零异地,寻觅何由?玉锁挂怀,牡丹着色,相看咸属离愁。夫婿已封侯。适九重恩命,浙省来游。从此机缘凑巧,分镜得重收。———右调《望海潮》
话说自修救那女子,却就是裘翠翘。他在北岸投江,被波浪冲裹,流到南岸。这也是神明保护,故使他好人相逢,傍到那自修船上。总为他持身正直,立志坚贞,兼之福禄厚重,所以遇救得免;不然一千个也都死了。当下自修等细问根由。翠翘便道自己家乡名姓,如何得遇石搢珩侠肠诛盗,感恩结亲,搢珩回家不来,父母怎生暴亡,阿哥如何拐卖,因此忿激投江的始末,细道其详。把捉拿凌驾山一段情由,隐过不露。自修等听了,咨嗟不已。自修道:“小娘子,你既有这等苦情,而今还是怎生区处?”翠翘哭道:“天生薄命,左右是死。丈夫不知下落,我又离乡背井,回家再与那般凶人打堆,决无此理,若教我飘流异地,此地又无熟分亲人,这般颠沛流离,不如死了干净。倒是师父们多事,救我何益!”说罢,纷然下泪。众尼都也凄然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