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得了三百两银子,不胜快活。到了家中,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自足总扯谎回答。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凌驾山事虽有因,如今狠使了银子,仍然没事了。众人道:“石搢珩和你至亲,离了半年,今又为送他妻子去,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怎生便早回来了?扬州乃繁华之地,却是何处最好?”自足道:“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必要留我多住几日,奈我思想家里,急于要回,他也只得放了,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众人也信为实然。
自足有了银子,那时逐渐开阔,便请了先生在家,教那小儿子读书;合家住在那屋里头,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扳亲结眷,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世情。〕自足心里怀着鬼胎,只怕石搢珩一来,便难抵对,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尚有原物现在;今则人都不见了,倘来追寻,怎生料理?心里虽然这般着想,然而世上愚迷之人,利令智昏,大都燕雀处堂,图一日,过一日,再不能预先算计。〔智者见事乎未萌,愚者已萌而未之见也。〕每每事到临头,弄得七颠八倒。自足总是那一类人,故有此想头,总是且图眼下。更想他为了表弟盗案,必有株连,故自解自慰,希图搢珩不来。看看秋尽冬初,搢珩果无消耗,那地方上闲都管的人来问自足道:“令妹去后,他那里绝无音信,你该着人去探问。”自足道:“他那里自然平安,我这里要种稻、种麦,况且路又远,那得有闲人去照看?大家两免了。”直到残冬无信,自足放心怠慢,认定搢珩为事牵缠,绝无防备,只怕死了,也不可知。
过了新岁灯节,二月里日暖风和,一日晚上,到外场闲步。〔日暖风和,向外场闲步,岂不乐哉。〕只见有两个人,营伍样式,都拽着马,望了村上走来,那后面跟着十来个前村上的人。〔点缀映带,处处妙绝。〕自足见了,心里一跳。看他走近了身,便问道:“这里可是裘家么?”自足只得拱手应道:“是。”前一人道:“我们是总府石老爷差来的,到裘太爷庄上接取夫人家眷。”自足听了那话,到象青天里下个霹雳。那人又道:“前村指引来的,裘太爷好么?”自足唬得两眼张定了,两耳翠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那前走的却是张芳,后走的乃是朱序。张芳练达世务,早已明白,这是乡里人,突然闻了那般说话,自然摸不着清头,竟自唬呆了。乃自笑嘻嘻道:“你是裘家什么人?”自足道:“我便姓裘了。”张芳道:“裘太爷年纪大,是个老人家了,却同你什么称呼?”自足道:“是我叔子。”张芳道:“如此说来,是位舅爷了。府上去年曾招赘一位女婿,是姓石的,彼时尚是个百姓,而今却做了总府老爷了,就在那吴淞地方为官。今日差我两人来迎接夫人,并迎接裘太爷、裘老太太到任上去。须进去说知,就烦领进叩见。”这裘自足岂不晓得?只因卖了妹子,一时捏不出个滥泥人儿;又为扯谎瞒了乡邻,说已是送到扬州,夫妻会合了。今却真有个石搢珩来迎接家小,若是搢珩还是百姓,也还不足怕他,而今却见差两个军官,口称做了总府老爷,那得不怕?张芳只认道乡里人,不晓得女婿做官原故,为此细细叙述。那时村巷上人都来聚看,拥得场上满满的,听见张芳口里道其原委,个个伸舌啧啧,惊异不了。自足已弄得没主张。早走过两个知些事的乡老,乃是高尔林、童士礼,向自足道:“你令亲既差两位来,你不论怎的,且请那二位里面坐了,不是这等相待的。”自足涨得满脸通红,便道:“请里面坐。”张芳、朱序把马牵过,系在里场,到起坐里,不敢便坐。那时高、童两人也同了进来,逊二人坐。张芳道:“在裘太爷家里,我们怎敢坐?”高尔林道:“且请坐了,还有话说。”再三推坐,只得坐了。自足一面叫小使送茶,出去备饭相待;一面拉高、童二人进内说道:“我妹子其实送到杭州,寄住在一个人家,没有到扬州交付。烦二位替我安顿了那两人,过了今夜,明日我同他起身,一路去接取便了。”二人道:“你已经说送去相会了,怎今还寄顿在杭州?你令妹一个女人,怎生存着的?”自足道:“老伯,你且不要管他,你只替我留意回答。就烦二位在此相陪,我不便出去陪坐。”二人依他去陪伴了。张芳看见光景诧异,只管敲订两人。那高、童也只得直说,去年夏里,裘友生夫妇双亡,秋间自足亲送令妹到扬州,方才又说寄顿在杭州人家,尚未送去,明日同二位一路去接取,同到那任所。张芳系远来的,不知缘放,只索依他。到夜来款待过了,便上床安歇。
来晨尚未起身,只见裘家家人小使大声叫喊:“主人、主母,并两个小主人,夜里走了,不知去向!”那张芳二人吃惊不小,急起身商议道:“我们奉主子钧命,接取夫人。不独夫人不能见面,连那裘自足都逃。必是把夫人怎地摆布了,故乘夜逃去。我等怎生去回覆我老爷?”张芳道:“且经了地方,带定了那家人小使,只索见有司官,询问下落。”便将家人小使一索缚了,寻了地方,连高、童两人同带入城,竟望县前而来。那一班人都叫天叫地,痛骂自足连累了他。
走够多时,到了开化县里。张芳也识字会写,粗知文理,便买下一个手本,写了缘由。正值县官午堂才坐,张芳便进去递上手本,禀了原委,呈验批牌护身。知县便叫带进地方童、高一干人,逐一审问。各称自足逃去是实,其余事情,须问他家人方知其细。县官乃叫家人小使,细问主人缘何逃走?回供其实不知,县官叫夹将起来,两个人号天抢地,供称:“皆系去年岁底靠他,从前事并不晓得。他有另居的家人裘能,是个老仆,问他便知根。底。”县官乃出签,拿裘能夫妻当堂回话。地方人等讨保在外,那家人小使羁禁在监。
差人领佥到乡。裘能已晓得石相公做了总兵,今来迎接家眷,惊喜交集。喜是不消说了;惊是见已前自足送去的话,却是假的,所以夜里逃走了,心里乃痛恨不过。今县里来叫他夫妻回话,巴不能见官说个根由,便欣然进城。
差人回话,知县便出堂,提出家人小使,带进去便审。裘能便把石相公诛盗成亲的事说知。县官心里骇异,见已是去年之事,况更系石搢珩所为,今已做了总兵,不便提及,叫把以后事讲。裘能乃把家主、主母前后亡过,主人侄子裘自足曾经逼他妹子改嫁,并石相公托人接取,自足送去的始末,细细禀明,道:“而今石相公已做了官,又来迎接家眷,裘自足挚家逃走,多因是裘自足把小主女不知怎地发付了。”县官道:“那时裘自足说送你小主女到扬州,你为何不同去呢?”裘能道:“小人夫妻本来要送去,主女也要小人妻子同去,自足道:‘多了一人,要多一人盘费,家里又要种田’,不容我去。故尔小人夫妻总没有去。”县官又问道:“去年石家央来接取的人,你可认得他么?”裘能道:“据裘自足说,这是扬州人,石相公与他是极相与的朋友,小人不曾出过门,并不晓得那里声音,总然也不认得他。”县官沉吟一回,又问道:“那人来接取家眷,自然有本人的书信带来,那书信上如何说的?”裘能道:“那人说石相公与我最好,只因他有事多忙,没有空闲工夫,故尔没有写书来。”县官笑道:“几千里路迎人,没有书信为凭,你主女怎便听信,竟自去了?”裘能道:“主女知书识字,见没有书信,也甚疑心。那人却付进五十两银子,说是石相公寄来的盘费,乃叫裘自足付与主女,故此便不疑心。况且有哥子自足一同送去,故尔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