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三个人同坐,一个五绺长髯,年纪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朝外面坐;一个大胡子,年纪还少,相貌甚好,侧首朝东而坐,都斜着头,童儿在旁斟酒,桌上摆了五六碗鱼肉果品,明晃晃两枝红烛。搢珩看得分明,肚里想道:“那朝五绺髯的,听他声音,决然张碧潭也;朝里坐的胡子,依吴效泉之言,想必便是姓王的么;那一个好少年,想是姓沈的。”
看他三人连饮数杯,吃了些菜,那朝外坐的向胡子道:“三哥,周生之事,曾替他出力否?”胡子道:“已经除去。”少年向五绺髯的道:“那事三哥大费周折,合县无不称快。”胡子便掀髯大笑道:“彼处人但谓天诛,那知假手于我!”少年道:“那知读书人的心肺,竟是两截的。”五绺髯道:“为何?”少年道:“读书人在窗下作文艺时,无不究心仁义,私相期许,出则致君泽民,施展平生之学业,及至徼幸成名,便大改往昔抱负。不是两截了?害周生之人,即其类也。”五绺髯仰面而笑。胡子道:“依我看来,此等人终是未能究心仁义。若果以仁义存心,譬如我等,赋性不离仁义,至今不曾忘那两字,直是一截,何尝两截?若我辈得君而事,得民而治,决同昌黎之所期,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五绺髯又笑道:“三哥近日亦颇想做官耶?”胡子道:“公道。我肯为笼中之鸟,还是愿为天边之鸟?我方才说的,是笑那帖括咿唔家,名列科第,实负科第者多尔。”
那少年道:“昨在一处,见两幅白牡丹,〔逗笋无痕。〕画得娟秀,各题绝句一首,我便取了他来。细推诗意,似出女人手笔。”胡子道:“快取来看。”少年便往西房中取出。只见五绺髯展开一幅,叫:“画得好。”便朗吟那诗道:
“轻描宫粉不传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五绺髯又取一幅展看,念那首诗道: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又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五绺髯念毕,胡子道:“必是感深离别,借以寓怀。总无图记在上,出于女子无疑。我当留心此事,为他除此负心人”。
搢珩听了这诗,便思妻子善画牡丹,更工吟咏,今听了诗中意味,那不骇然?那时便欲开门出来面问,又恐失于急遽。正欲听他再说,只见三人起身席散。只得悄悄上床。因有心中之事,不得安睡。想那三人决非等闲,即乃古所称谓豪侠之士。那时略略睡去。
醒来时,见窗上微有亮光,便起身下床,绝不惊动管彦士,把大衣服穿好,悄悄开了房门,到起坐里等着,专候三人起来,以便相见而询问。少顷,只见童儿出来,见了搢珩道:“相公起身恁早。”搢珩道:“要候见师太,故尔早起。”张芳也起来了,到里面取汤来洗过。西房里人听见起坐里说话响,也都起来了。童儿取水进去,净面梳洗。晓得有人来拜,俱穿大衣出来,相见叙座。
搢珩坐了首席,五绺髯相对而坐,胡子坐在下首,少年末席朝上。各叙姓名。五绺髯果是张碧潭,并非道扮,戴着幅巾,穿着深衣,净鞋暑袜;胡子果姓王,字浩然,戴着将巾,窄袖穿靴;那少年果姓沈,字仪穆,戴顶儒巾,青衫朱履。搢珩道:“昨晚造次借宿,不敢惊动。今得瞻芝宇,古道照人,小生浊骨凡胎,何幸获亲仙范!”张碧潭道:“山野鄙夫,僻居陋室,辱临王趾,令弟深为惶愧。请问尊居何处,因甚到此?”搢珩道:“原籍山右,近来卜居维扬,因探访亲戚,故在此经过。”又向王、沈两人道:“二公英概不凡,当今豪土。昨宵雄谈快论,已见一斑。实有闻所未闻,开我茅塞。”张碧潭笑道:“醉后狂言,有惊安寝。”二人也谦叙一回。只见吴效泉来,与三人常相见的,一揖而坐。又见吴家之人送点心来。管彦士也起来了,同三人叙揖,各道姓名。六人便围坐过来吃点心。搢珩原坐首席,管彦士居次,张、王又次,吴效泉以点心系是己物,坐了朝上主席,沈仪穆朝外坐,一边吃点心。
搢珩道:“昨宵听见白牡丹诗画,乞借一观。”张碧潭便令童儿去取。王浩然熟视搢珩良久,道:“公从吴淞署中来,可露相否?”张碧潭摇首道:“莫说,莫说。”搢珩但唯唯不言,心里想道:“那班人决是异人,勿以轻视。”童儿承命取了画来,送与搢珩。搢珩展来一看,分明认得是妻子手笔,忍不住凄然伤感,转念又惊又喜。浩然道:“那画于公有干涉么?”搢珩道:“实不相瞒,弟与拙荆相别一载,特来接取,却被他堂兄移于他处,不知下落。今见此画,乃拙荆手笔。”便道:“沈兄从那里得来?可曾询其来历?”沈仪穆道:“在杭城相知家取来,他道本地人从下路贩回。”众人听了,俱向搢珩贺喜。搢珩道:“下路便是这里一带了。”吴效泉道:“杭州省城把嘉湖一带叫了下路,这里山里地方,乃叫里路。”沈仪穆道:“既是君家之物,即以送还。”搢珩把画付与张芳收了,欠身相谢。
王浩然道:“昨宵见画,认为有负作画之人,意气不平。〔补出昨夜之意。〕原来公正为此跟寻而来,这是不负心的了。”便道:“张师太神数,何不为石公预为指明?”张碧潭道:“我已推测,公但到杭州,尊夫人定然相会。更有一件快意事,公当行之。公之消息,得于道院,相见在于尼庵。”搢珩大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