搢珩道:“这件事你们不必多说了,我一总有些明白。”便拉管某在一首问道:“你和钱爱山平素曾相识否?”管某道:“从不相认,乃是吴效泉说来。那吴效泉与弟乎昔相知,若是他亲友有事,小弟无不为他周全。这番那晓得这钱其姓者〔逼肖。〕恁般无礼,恁般无状!”搢珩听了,愈加明白。乃道:“据方才众人所言,官司已经结局。这等事,原论不得真假。长兄又何必冒暑下乡,索他相谢,自取其辱!”管某道:“我那里索他相谢?原要我还我的所应之物。”钱爱山听见,又上前来道:“我的银子一总付你,你哄了我银子,坏了我官司,还有恁么我你!”搢珩道:“事已如此,管兄也不必说找,钱兄也不必道还,请各便了罢。”只见管某有情愿之意,那钱爱山却了不得,发极喊道:“他是秀才,有体面的;我是种田人,没有体面。他不还我,我少不得不拘那里看见了,尿里屎里,也顾他不得。”赶上去,又一把扯住。那管某那里当得恁般摔扭?大有发苦之状。搢珩道:“钱兄放他去罢了,扯他无益。”爱山道:“只要他还了我的便罢。”那管某真是人落宕,铁落炉,弄得没法,倒扯住了搢珩,要他解救。
搢珩好心焦无法,看那天色又晚了,尚有好几里路到船,反被那些人留住。搢珩没法,心里有些恼了,便叫张芳取出银包,拣了两块,有一两五六钱重:“我不合遇见了,替他还你,你若再多说,我便叫你不是了。”〔管某又拖住不放,佩珩又乃疏财之人,必到应银还他地位。不然何以开交?〕那时众人都道:“难得石先生的疏财仗义。”便都向钱爱山道:“不许再说。”那爱山得了银子,自然罢了,放手开交。管某大喜,连向搢珩揖谢,众人同赞石搢珩是好人,人生面不熟,便肯替人赔还银子。搢珩拱手相别,便望前行。众人便都散去。独有管某同吴效泉两人拖住不放。
管某谆谆询问尊表尊处,要请到城中相谢还银。吴效泉又道:“石先生如此好人,不易相遇的。寒家就在前面,必要留献一茶。”并拉管某同行。搢珩弄得没法。走不上一条田岸,到了吴效泉门首。效泉一把拖进,重新作揖相谢。效泉叫道:“大家宽了衣服。”管某衣服因汗湿了,急于脱下。搢珩只得也脱了大衣服。吃了茶,便拿出面点。效泉道:“小弟痴长五十余岁,从未见石先生那样人。”管某也赞不绝口,便询表字来历,自己也通名彦士。搢珩道了表字,为探亲到此,因船里闷热,故上岸行走,要到三汊河口下船。吃些点心,便要穿衣起身相别。吴效泉那里肯放?乃道:“此时天已夜了,到三汊河还有五六里路,那些田埂高低,石先生那里好走?敝居蜗陋,不足容留大驾。我这里间壁,是个道院,甚是清幽,小弟把床帐移去,便同管先生宿了,大为合宜。”搢珩果见天色暗了,正在狐疑,只见下起雨来———盖因天气郁蒸,因此下雨。管彦士道:“这是天意扳留,长兄竟不必作回船之想。敝相知奉留,出自真心。有小弟相陪,可以从容今夕。”搢珩只得依允。
只见朱序同了船上的人,带着灯笼火把,进来迎接。只为那船上的人候久不到,叫了船家领路,一路迎来,朱序正在门首看见。搢珩暗想业已允他留宿,更见下雨,今见众人来接,只恐泄了行踪,便叫朱序、裘能同了众人都回船上去,独留张芳伺候。吴效泉又取出蓑笠雨伞等,与诸人遮雨而去。
那时吴效泉盛设款待,因见搢珩举动气象不同,决然富贵之人,因而不敢怠慢,殷勤相劝。将交一鼓,雨止云收。其时五月中旬,放出一轮明月。搢珩也不吃酒了。那时席散,效泉更请两人洗过了澡,已将床帐铺设在间壁道院里,请去安置。
搢珩问那道院里的根底来由,效泉道:“那道院向名天庆院,有四进房子,共有十五六间,也都是草房。向来原有道士在此,后因淡泊而去,房子便有坍倒之状。上年秋间,忽到了这位道长,法号张碧谭,年纪有五十来岁,五绺长须,仪表甚好。一主一仆,深道此地清幽,可以住得。将出己资,把一个坍破所在,修得重见其新。他又不出去募斋化缘,更不念经作醮,镇日闭门打坐。有时出外,或三日或五日便回。不常有那相知来看他,不拘早晚,或半夜来,或半夜去,或在此盘桓数日。我们初先,大是疑心他是个歹人,留心细察,总无一些破绽。那常来的人,也只得三个。一个少年姓沈,只好二十来岁;一个大胡子姓主,也同小弟一般的胡子,年纪亦好三十一二;一个三枝髯的姓陈,都是清秀好相貌。这村坊上凭你恁等人,他们总然一例相待,全无彼此。但是他们相见了,说来的话,或有时略听得出他两句,有时竟不晓得他说甚的。就是晓得的话,也不像我们家常议论。”搢珩道:“如此说来,那人有些奇异。与人交接,礼貌何如?”效泉道:“最为直率。凭你说那极富贵之人,他绝不为奇;凭你极客套的人相聚在一处。他竟要睡便睡了,要坐也便坐了。不比那等做作的人,有那些虚恭敬处。”搢珩道:“这等人倒也妙。如今我们过去,自然与他相见才好。”效泉道:“方才我移床帐去,碧潭曾问何人来宿,小弟道及二位先生,他道:‘请来自便。我今夜也有客来,我叫童儿候门。’方才我把床帐铺架在第三进东首房里,那碧潭卧室在西首中间,隔着一间起坐。倘先生要会他,到了来晨相见罢,今已夜晚了,省他再穿衣相接,反至不安。”搢珩道:“有理。”便同管彦士过来。
张芳将灯前照,吴效泉去叫门。有一个小童把门开了,效泉道:“有劳,师太睡了么?”童儿道:“尚未。”效泉送二人到东首房里。搢珩见西首房中尚有灯光,那效泉往西房叫道:“师太,我们两位先生要来奉候,倒是我道夜深了,明日奉拜罢。”听见那人回道:“请便。”其音甚亮。搢珩想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决非寻常之辈。”效泉又领张芳到前面厢房歇下了,然后别去。
搢珩上床不能睡着,那管彦士因吃多了酒。早已呼呼睡去。约到半个更次,听见外厢有人叩门,西房那人便叫道:“童儿,爷们来了,快开了门。”少倾,似有两三人来到起坐里,火光满室。听来皆已就坐。〔入神,说得历落有致。〕那人道:“贤弟们,今夜来何太晚?”又听见一人道:“为送念斋兄西行,故尔来迟。彼有书一封呈电。”良久,又听见一人道:“三哥今日辛苦,师太想已备了酒肴,作速取来,救饥渴之苦。”那人便道:“童儿,把酒移到房中去。”听先一人道:“此地正看那月色颇好,为甚房里去闷坐?”那人道:“这里有客。”先一人道:“此刻想入睡乡矣。即所知,亦无所害。”搢珩心下诧异,便悄然披衣起身,在板壁缝里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