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解忿争倾谈见画拯冤溺惊妒逢妻
词曰:
卑谕堪嗤,辄言豪客,今人难效。谁识英雄、云天高义?只在心相召。流传书籍,押衙磨勒,事业惊人奇妙。解纷争,元关寄宿良遇,机缘天造。画图两处,看来桃源有路,渔郎应到。狮吼河东,忽然觳觫,徒惹旁人笑。石莲庵里,吴淞署内,悲喜情怀堪吊。最难逢,荣华富贵,总还年少。———右调《永遇乐》
话说搢珩改扮秀才模样,带了从人,星夜到开化地方。离大王庙头十来里,一个村镇饭店住下。单叫张芳朱序同了裘能到家,分付了话头,绝不露出自己在此。三人到得家里,家人小使又见前番两人同来,只道又来拿他,好生害怕。张芳等问:“自足可曾到家?”家人回道:“没有。”又去会见邻居及高、童地保,各送土仪,述石总兵相谢之意。众人都称谢不尽。也都道自足逃后,绝无音耗。裘能妻子问知裘能,说石老爷做官荣显,欢喜不了。〔点缀不漏。〕张芳等到寓回复。
搢珩也无算计,细细寻思,只有求问神明一着。询知县内关帝签极灵,当夜便沐浴斋戒,来晨绝早,只带张芳一人,来到城中关帝庙里。张芳点烛焚香,搢珩拜了,默祷寻妻原故,求下第七签来。向庙祝买了签书,上写道:
仙风道骨本天成,又遇仙翁为天盟。
指日丹成谢岩谷,一朝引领向天行。
搢珩细看签诗,见“指日丹成”“一朝引领”,见得指日便有消息,自有机缘相引之人,但不知只在此处追寻,还该别向他方寻觅?心里寻思不决。重又拜倒通诚,是问在此寻求,还向他方追觅。通诚过,又求了一签,乃是七十一签。又买签诗,看道:
喜鹊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侵。
搢珩心里想道:“‘千里归心’,便在这里无益,‘绣帏结带’,决然寻着无疑。但是目下方在仲夏之时,若到‘叶落霜飞’,尚有半载光景。然而神明如此付签,只索听天行去。”
当下回到寓所,原叫张芳三人到家安顿家人,更与那边地邻说知,以便照应。裘能等依言而行,到下午来回复了,仍叫船回转。来晨离了开化地方。
因路上山冈遮着,更兼树木阴浓,微风不动,搢珩在船里好生忧闷,要到岸上走走,方得爽快。船上人道:“此地上崖,一径向西转北,过了两个村庄,再往西行,方到三汊河口。这一走离了山路,便透风了。我把船歇在三汊河口,相等相公下船。”石搢珩便叫裘能领路,朱序打着凉伞,张芳随着,其余都在船中。果然岸上爽快。
走不上三里多路,远见一个村庄,树阴底下有许多人围着,人声嘈杂,闹得沸反盈天。走近,听得一人叫道:“你骗了我东西,必须还我的来!”喊神叫鬼,非常喉极。上前一看,只见一人是个秀才模样,带了一顶儒巾,希疏疏一嘴胡须,身上穿一件蓝纱袍子,苦着脸,半字不说。那一个叫喊的人,一嘴短须,棕帽也不戴,赤了膊,一手扯住戴巾的,闹得满头满面的汗。那戴巾的浑身汗湿,纱衣沾牢身上,甚是难看。又有三五人在内解劝。说话声喧,也没有一句清头。其余那些人都聚在那里说笑。石搢珩方看得出这些景状。那戴巾的早已看见搢珩,想是吾辈中了,便拱手道:“长兄救我!他凌辱斯文,有这等事?”〔以下叙各人声口形状,无不逼肖,真堪绝倒。〕搢珩不知为着何事,也便劝道:“你们有话不妨好说,须存斯文体面。”那赤膊的那里听你,只扯住不放,但道:“我又不打你,只要还我原物。”那三五个劝的人里面,走出一个胡子来,一面向搢珩拱手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来替你说个原委。”一面对赤膊的道:“你不要乱闹,且放了手,不怕管先生跑了去。”众人又七张八嘴的劝,那赤膊的便放了手。
胡子又向搢珩道:“先生不象是敝地人?”〔已听见说话声音也。〕搢珩道:“正是,我乃南直人。”只见那戴儒巾的把衣服整顿好了,向搢珩作揖道:“小弟斯文人,受这凌辱,是何道理?乞兄一言解救。”佩珩还了揖道:“长兄,你且息了气,等这位说了缘故。”又见那赤膊的叉手叉脚,也上前来说。搢珩道:“你二位都不必闹,且待这位说个根由,料无偏护。”胡子把头两边一相,把手膊两边一摆,隔退了两人,喊道:“你们白白的闹了一会,有甚用处?今既有这位先生在此,等我来说了头由,三个明人便是官,自然有一个彼此是非。只管争闹些什么!”两人见说,也便立定。
胡子便搀了搢珩手,走出一步道:“先生上姓?”搢珩道:“姓石。”胡子道:“在下姓吴,贱字效泉。那赤膊的是敝村钱爱山。前日他与孔家村里富同春犯了口角,遂成了讼。〔钱共富,两雄不并立矣,〕那爱山对小弟说,他同那位管先生相熟,管先生在官司行里最为专门,乃托他料理官司。那知这富同春请了一位包秀才主谋,那包秀才更加衙门相熟,〔管则不过管理,包则更稳矣,那得不胜?〕到审的节,不免有了高下。钱爱山不忿,正在家闷气,却值管先生来索谢。爱山道:‘官司不畅,还有甚相谢?’必要讨出以前的东西。管先生不肯。因此争论起来。不期石先生遇见了,求你做个明府。”搢珩闻他说话,那管某系吴效泉所荐,说来又似为着钱爱山,因问道:“钱爱山官司,托与管先生多少银子?”那钱爱山上前说道:“三两银子,而今要一总还我,一厘也少不成。”管某说道:“那个接你三两银子?只得一两五钱银子。是吴效泉付来,我替你应垫了一半去。这是正项银子,怎说我来索谢?”吴效泉把手乱摊道:“那官司里边的银子,那里论得清,算得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