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间替诸尼缝补夏衣,只见香公慌忙到来说道:“石家娘子,方才有人来要买画,更兼要买玉锁,我看他相貌,竟似你常向我说的面庞,又跟了五六个家人,我已领他到佛堂内了。我且单领那官人到后堂来,你在那屏后看他,便见分晓。”道罢出来,翠翘乃不胜大喜,众尼一同跟到后堂屏后。香公出来对搢珩道:“官人,你叫众人不必进来,这里是女庵,不便搢唣。”搢珩点头,随了香公来到后堂。翠翘已于屏后看见分明,不暇向众尼言之,即便急出,挽手叫道:“相公!”放声大哭。〔那得不哭!〕搢珩看见妻子,消瘦可怜。相抱而哭。搢珩住哭道:“今日相逢大喜,不须哭了。〔何喜如之!〕便叫裘能进来。只见裘能早已拜在阶下,叫道:“夫人!”也在那里挥泪不止。众尼都出来恭喜,与搢珩相见。
搢珩见已相逢,不便再行诡秘,便传众家将家人,进来叩见夫人。众人连忙趋至堂前阶下,排班叩首,起来两旁站立。那时不要说那些尼僧唬坏,连那翠翘也不晓得头由,一句话也没有说。〔至情〕搢珩分付张芳速往公馆传那中军执事人员,另备大轿前来迎接。张芳跪领钧旨,声喏而去。孙家小使窥见了那些光景,先飞风回去报信了。搢珩道:“此地有外人来瞧看,不便存扎,怎生是好?”众尼皆道:“夫人另有卧室。”搢珩便同夫人到房,众尼不敢进去,自修忙备茶点,叫婆子送进。
搢珩把别后之事,并那相遇异人,见画之由略述,道:“我今为总兵官,镇守吴淞地方,为勘河到此。”翠翘方知山东剿贼,故尔断绝音耗。初先见了众人那等行达,晓得做了官了,今见道做了总兵,十分快活,也把别后事情,及拐卖投江、遇救题画的根由,细述一遍。道:“今日相逢,还疑梦里。深喜相公得了显爵,妾身有何福分消受得来!”乃纷然流泪。搢珩道:“裘贼凶恶,万死难赎。夫人巧思妙策,大亏了牡丹图画。庵中师父,乃救命恩人。”便请自修、无碍进来,深为致谢。翠翘又道:“自修本系一位夫人,搢珩更加敬重。抬头见床上一顶夏布帐,面幅上画的“飞霜落叶图”,也是翠翘手笔,晓得他自寓景况。猛然想看关帝签诗,忽而拍案叫奇。翠翅问道:“为何?”搢珩把开化县求签之诗说知,众皆感叹签诗灵异。讲够多时,自修又备进素饭吃了。
只听见外面人马之声,朱序进禀:“执事人员都到。”少刻投进许多红揭,乃中军及标下员役,知道会见夫人,投揭叩贺。搢珩向翠翘道:“夫人系出嫁之女,期服已满,且今日相逢大吉,须换了色衣为是。”〔妙。〕于是自修叫老妈子到近便相识人家,借了几件女衣,翠翘重新梳掠,改换衣装,与自修、无碍挥泪而别,感谢之私,难以言罄,更以相谢诸尼。
那时街坊上人已传遍了那一件夫妻相会的异事,拥满在庵外张探。见官府兵丁一到,四下打散,便在街头巷口,挨肩擦背而看。感叹的,羡慕的,惊奇议论的,不一而足。翠翘上轿先行,面前摆列执事,头踏传呼,好不荣耀。搢珩换了纱帽圆领,随后谢别众尼,上轿回寓。本衙门人俱进来参见过了。抚按知道,到寓恭贺。合城官府皆来拜贺。孙禹嘉也来投帖,写着“侄婿”帖子,中军官备酒席送入,按院也备席送来。搢珩夫妇细叙已前衷曲,悲欢极至,难以形容。正是:
合浦珠还路不迷,鸳鸯拆散复同栖。
今宵相对银缸下,别后相思夜夜题。
来晨令裘能、张芳赍银五百两,到庵中报谢自修,又把二十金赏与香公夫妇,更送还所借的女衣。自修等感谢不尽。搢珩便答谢抚按及合城官府,也到孙家答拜。
再说昨日孙家小使回去通信,大家果晓得真是石总兵夫妇重逢,迎回公馆,各官都去道喜。故此禹嘉不好不来寓中恭贺。独有黄氏在家坐立不安,只得调转面皮,叫丫鬟们到小王房里殷勤。那时小王也晓得救他的人是个总兵,暗笑着恁来由蒙他相救;又承他带挈,看主母已怕极了,后来或可安宁,心里十分乐意。更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人,乱打听得总兵与抚台是亲,同按院是戚,总兵之言,抚按无不听的;又道总兵把那事告诉抚按,那抚按都恼了,要来提究了。那等话纷然来说,黄氏怀着鬼胎,十分害怕。来晨石总兵来拜,又有家人乱报道:“总兵自己带领了那些兵丁,来捉主母了。”唬得黄氏慌张躲避。以前黄氏设立规条,倘有丫鬟与家主稍涉嫌疑,便罚到一间暗屋里,顶了一条臭粪破席,令他跪一日,放出来,再打一百皮鞭。那日传说总兵自来捉他,便躲入暗屋里去。
禹嘉迎进搢珩,口称侄婿,十分恭敬。搢珩又请那小王出来,分付了两句,又向禹嘉相诫一番。禹嘉伛偻领命,然后相别。时妇女们初先各吃唬而避,后见言语和顺,都拥到屏后来看。进来时,不见了主母,便四下里带叫带寻,各处不见。有的道:“不要在暗屋里?”大家喊叫进去,黄氏只道总兵押着丫鬟们来捉他,这等喊叫,唬得魂不附体,把那粪席拖来,盖在身上,缩做一堆。众妇女拽开一看,果见主母在内,大家忍不住,竟大笑起来。〔我也要笑〕道其备细,黄氏方敢走出,好大没趣。外人逐渐知道那个笑话,都道妒忌刻薄、好诘惹厌之报。自后改弦易辙,待小王及丫鬟们都近情着理了。〔黄氏也还好了。〕后来小王生两子一女,一子中了举人,一子生员补廪,一女嫁与绅衿公子。黄氏将近六旬病亡。小王倒与禹嘉白头到老。以后搢珩住在扬州,常到西湖游玩,孙氏一家往来候问,竟成甥舅至亲。这是后话搁过。
且说搢珩会同抚按勘河事毕,题本覆命,便辞别了抚按各官,要回衙署。翠翘道:“尚有未了之事”。只因这一番后,有分教:
闻信远逃思避祸,投军巧遇复遭诛。
未知翠翘尚有何事未曾料理,且听下回分解。
婢妾贱者也,即亲属皆为之羞。刻薄小丈夫,皆以妾之亲属搢诸大门景。虽拘鄙书生,皆吐弃不齿。乃石佩珩竟认人妾为侄女,其心为何如哉?盖佩珩之心,只见一无幸人受惨毒至死思援之以全其生;不暇计及妾叔,为蒙辱,究亦无免于我。豪杰所为,岂刻薄小丈夫、拘鄙书生所得同日而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