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捷春闱李公得婿居武宪柳子迎亲
诗曰:
名题金榜拟登仙,缔好朱陈有夙缘。
已羡文章惊海内,更夸珠玉在人前。
柳营谱按迎鸾曲,铃阁香浮合卺筵。
为恤娇羞窥半面,似曾何处睹娟妍。
话说搢珩勘河事毕,正欲回署。只见夫人说道:“尚有一事未曾了理,省得再为往返。我父母坟上久缺祭扫,今相公做了高官,带挈贱妾荣耀,应该去祭奠一番,少伸我为女之心;那家乡田屋、家人尚无着落,也须清理一番。”搢珩道:“极其有理,我竟忘怀了。”便连夜差人到署内,叫了三五个丫鬟仆妇们来,令张芳、朱序、裘能等一路备齐船只轿子,跟了夫人到坟祭扫。更写书一封,令赍往开化县知县处投递,致谢前情。同夫人商议,且着落自足家人存住本屋,约够付些田亩,耕种度活,其余田屋尽行卖去,小使及裘能夫妻乃一总带来。更将银两分送高尔林、童土礼及地邻人等。斟酌定了,翠翘便向本乡进发。搢珩也回吴淞署里。
那时传遍了夫妇重逢之事,连那鲍一妈等都是一唬一气。唬的是为总兵的夫人,倘若在这里,却不弄出大事来?气乃为明知有人在此,却不敢去追取前银。闲话休缠。
且表翠翘连夜起行,于路行了几日。到了家乡,哭祭坟墓。闹动了那村镇地方,那一个不惊奇诧异。知县得了书,也写回书送来,更送若干盛礼与夫人,翠翘分付回谢不收。高尔林等受了礼物,日逐来谢。那些乡邻妇女们都有相送。来谢来看的,个个称羡无已,谢天诵佛;甚有替翠翘设身〔处地〕着想凝思,大喜之后继之以哭,哭后又喜的。却种种不一。翠翘料理一番,耽延了半月,方得各项完割。然后带了裘能夫妻并小使,别了乡邻,乘船回转。到了署中,搢珩接着,大家慰乐不表。
且说凌驾山在京中,自搢珩别后,同张玉飞朝夕讲论。倏忽到了二月初八,便打点进场会试。十五日末场出来,把前后文字一总写出,与张玉飞观看,玉飞极赞必中。明日只见扬州家里人到,赍了搢珩书信,并二房三相公家报到来。拆开看了书中备细,深感华英之情。华英也有书信付与魏义,总是备述已前及候近况的话。
到了月尽揭晓,凌驾山中第十五名进士,在寓之人大喜。驾山谒过座师房师,赴过琼林筵宴。又想念着褚愚,原说过岁便来,怎么至今不到?逐日盼望。直到三月初十,才见褚愚同周贵到来。褚愚在路上已晓得驾山连捷,今日进门便贺。驾山接着,心里大喜。褚愚不认得玉飞,驾山替两下通名。两人虽则初会,然已前都常听见驾山道及,今日一见如故。驾山问褚愚家里有何事干,原因姚茂功的儿子姚胜期,顶兖州一名马战,随官军破贼,累得军功,总在那李绩题叙里头,该补千总;那新巡抚到任时,该给文赴部选官。更因胜期在二月里头娶妻,褚愚也要替他料理,故此等他毕过了姻,更候巡抚给发咨文,然后乃一同起身,故至此时才到。褚愚把那事述了,驾山即便问:“胜期何在?”褚愚道:“他不便到这里来,我叫他在饭店里歇了。”驾山道:“这是什么说话!你的亲戚便同我亲戚一般;况且我寓颇宽,尽可住得。”便要叫魏义到那饭铺去请。褚愚道:“既蒙老爷格外相看,自当奉命。”便叫周贵去说。不多时,胜期来到,周贵替他押了行李。驾山等看那胜期,魁梧长大,却像个少年。那时大家相见,晚上设了酒席,互相庆贺。
到了十五日殿试,驾山殿在二甲第三十四名。玉飞接得父亲家信,叫他回去,便收拾行装,打点起身。驾山亦不能再留。玉飞又叮嘱妹子亲事,千万留意。驾山道:“长兄到家,弟等延秀一到,即附信尊大人处,自有好音相报。”又令魏义备酒,出城送行。褚愚和姚胜期一同送别。驾山甚是依依,赋诗赠别。其诗曰:
浮名羁绊滞京华,极目关山处处遮。
十二时辰伤我独,三千里路望君赊。
春风陌上随归骑,夜雨阶前绕落花。
为忆故人分手去,计程何日到山家?
玉飞别了驾山,明日赶到涿州。见过父亲妹子,张哲道:“凌驾山连捷,心子里自然喜悦。”玉飞道:“读书人到那地位,才叫做有结局。驾山外面原是镇静不露,他心上自然快活不了。”背了妹子,把许柳延秀亲事细说:“回来时,又再三托过驾山,想来自然成就。况且驾山和柳延秀交好,延秀决然乐从。”张哲也喜道:“且待允了才好彰露。而今妹子面前且不必说起。”玉飞道:“孩儿即日南归,若柳延秀回来,驾山说成亲事,必写信到爹爹这里。那时付信于孩儿,作何算计出嫁,再上来商议。”张哲道:“有理。”那玉飞住了两日,即起身南回。婉玉设了母亲坐位,遥拜请安;又备了北边的土仪,托付哥哥送上母亲,大家相别。
玉飞星夜趱行,到四月初,乃到家里,拜见母亲,叙过了家常的话,方道妹子许多好处,呈上寄回土仪物事。穆氏不胜大喜。玉飞又说凌驾山的事,又道柳延秀出身始末:“今为总兵,尚无妻小;孩儿主意,将过房妹子许他。就是柳延秀同事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第47章想来那亲事决妥。”穆氏听了,非常快意,乃道:“认义的女儿恁般贤孝,若招了个总兵女婿,也增上了许多光彩;便是你能学得凌驾山,我才是真正得意处。”正是:
自家骨肉自家亲,只愿儿孙胜似人。
唯恐顽愚多倔强,空教父母戒谆谆。
不表张玉飞埋头读书。却说凌驾山一日蒙特旨,授了试御史。因天子翻阅廷对策,见凌六鳌却有经济学问,英爽不凡,故有是命。至五月初旬,李绩从朝鲜回来。原来朝鲜国有奸相李继昌,系国王同族,幽囚幼主,更乱法制,不来朝贡;又有大臣世族方、高、王诸姓,起义除凶,复立幼主,正欲遣官入贡,适李绩同柳俊赍责让诏书到国。一入国界,早有地方官报知国王,国王大惧,立遣大臣远接。将到国都,国王出郭相迎。到殿开读诏书,国王俯伏受诏。一面安顿天使,一面备两次应贡之物,缮写表文;又差大臣二员赍奏,一同天使回朝。又厚赠李绩、柳俊各数千金。李绩不费言词,不烦军旅,早已成功复命。〔李绩老运亨通。〕
天子大喜,着该部照例接待来使,优诏答礼,打发回国。天子深念李绩有功,赐绢千匹,白金百斤,柳俊同有赏赉。随军百人,每人绢两匹,银两锭。
驾山知道李绩回京乃第四日了,忙令魏义到李尚书公寓来,探听柳俊消息。那里柳俊回京时,已知驾山连捷,无限之喜,只为料理公事,不便就候驾山。等到那日公务稍闲,便告知李绩,要到凌驾山寓所去看主人。李绩也知驾山登第,特恩补授试御史,心里已不胜暗喜。见柳俊来道要去看他,乃道:“你与凌生相离一载,前两番总不相值,料他也自然想念你。今晚去看他,他自然留你歇宿。明早可同来一会。”柳俊领诺,只带一小使随了。
方出寓门,未离两箭之地,只见魏义骑了牲口正来。两人一见,悲喜交集,各下马相揖,慰叙一番,然后同上马行来。凌寓已到,魏义先下马进门,柳俊随即下马跟进,竟到里面。魏义先行急走,进内说知。驾山即穿大衣出迎,柳俊已到内堂,叫了一声“老爷”,连忙拜倒。驾山便跪下答礼,拜毕扶起,悲喜交集。柳俊道:“背主自谋,罪难搢责。恭喜老爷名题金榜,职授乌台,小人叨沐恩光,深为欣幸。”驾山道:“你今蟒衣腰玉,位登八座,富贵已极,再勿恁般称说,反叫我不安。况同为王臣,亦无此体。”柳俊悲道:“爵位总属浮云,主仆固有定分。〔柳俊可爱。〕小人那敢放肆!”驾山道:“延秀,你若不改称呼,我便与你谦逊一世,我自己只称小弟,叫你只称老总台便了。”柳俊道:“既蒙格外垂恩,待我叩谢。”又跪下四拜,驾山亦连忙回礼,然后就坐。驾山朝南坐了,叫柳俊坐客席,延秀不敢,坐了主席。那时便将报恩寺托觉性,后至济宁会见石搢珩,随军南征,灭贼回来,重过兖州,问觉性时,方知已遇见魏义,并同亲戚褚某入都,那时方得放心;到京得知中了经魁,同石老爷来寻,又值老爷往大名谒见老师;后来我等又随李公出使去了,彼此竟不相值。驾山也将瑞光寺转来,遇乱民冲散,便得遇见褚守拙,又遇了魏义;贼退进城,会见觉性,送你留下书银与我;因冒暑急行,生起病来,病好进京,值场期已逼,料不能进场了;却值贡院火灾,改期重考,幸而纳监侥幸;正月里石搢珩从关外进京,会过乃稍知始末的话,叙了一番。
此时褚愚同姚胜期俱在屏后张看,见了柳俊身材相貌果然不同,叹羡不了。驾山叫请出二人相见。柳俊问知是褚愚,也再三致谢。姚胜期心知自己不过千总,柳俊是个总兵,天渊之隔,那敢放肆?柳俊又在驾山寓里,要存一分主道,却不便僭他。褚愚道:“老汉放肆,叨占了。这是舍表侄,自然不敢得罪。”驾山也说,柳俊便听了,胜期却跪下叩拜,柳俊连忙扶住。于是褚愚坐了首席,柳俊第二,胜期下首带侧,驾山朝上,各相叙问。
摆上饭来吃了,便相留柳俊细谈,不尽衷曲。将丁孟明事亦备细说及,各相叹息。柳俊乃将李公许亲之事述知:“方才我来,又叮嘱明日要会。”驾山不胜大喜,便把张玉飞妹子亲事,我已同石搢珩替你为媒,向玉飞再三言定的话,述了一遍,柳俊也十分欢喜。又一转念,乃道:“我在丁家时,颇知玉飞家事,不见他道及有位令妹。”驾山道:“我已问来,他道向在涿州父亲那里,或者是他异母所生。”柳俊也道是那个缘故。那时驾山备酒款待,席散,便与柳俊同榻,以便叙话。柳俊备述搢珩献策较射聚合之事,驾山也备述搢珩诛盗成亲一段缘由。柳俊矍然道:“石爷与我同事许久,并不曾提及一字,真有学问的人,非小丈夫可比。”大家细表别后之事,直到天明。那一夜竟不曾睡。
到了明日,大家起身,梳洗冠带,便同柳俊到李公之寓。方昌投了名帖,李绩便令请进,整衣冠相见。叙了企慕套话,李绩与驾山宾主对坐,柳俊一席朝上。李绩把驾山仔细一看,暗自得意。只见眉目神情,出人百倍,有《风流子》词一阕为证:
天姿超众类,神清旷,拟是谪仙俦。看眉彩飞扬,目光澄净,美如冠玉,性也温柔。浪传说,河阳潘俊逸,洗马卫风流。何必古人?尽教今彦,云中鹤举,天半霞浮。
曾经闻人口,都称羡国士〔李绩曾向石、柳说汝等乃如此称许。〕内外皆优。喜得亲瞻芝宇,一识荆州。算姻缘在此,郎才有貌,女容兼德,伉俪绸缪。莫道等闲凑合,实系前修。
李绩看了凌驾山恁般相貌,十分欢喜,乃道:“去年弟在兖州,承先生赐顾,彼时因有贱恙,竟尔失迎。后复为有事匆忙,不及拜识。至今思之,开罪无地。虽未接台颜,然已神交一载。去年高掇巍科,今春连捷,总因他出,尚未恭贺。今蒙枉驾先施,使弟愈增罪戾。”驾山道:“老先生山斗望高,功勋盖世,晚生樗栎陋质,袜线庸才,自恨无缘,不得早亲道范。今幸瞻韩,心窃自喜。老先生不以不屑见遗,晚生受教不尽了。”李绩道:“凌先生翰苑中人物,暂寄台垣,将来秉节伐巡,那一方便受福星之惠。学优则仕,便见善政,媲美古人,这也是人生第一快事。”驾山深为逊谢。两番茶罢,起身相别,柳俊一同送出来。
李绩随打轿答拜。驾山接进,叙过套话。驾山道:“晚生被人诬陷,几作覆盆,幸蒙老先生翦灭妖邪,移文超雪,合家感戴,没齿不忘。〔此谢何可少也。〕适才晋谒,因闲话间隔,未曾致谢,实为有罪。”李绩道:“这都是佩珩同柳延秀之力,弟何功之有?今蒙尊意,使弟殊为汗颜。”叙话多时,两番茶后,便相别而去。驾山便备了盛礼,差魏义、方昌押了礼物,送到李尚书寓内。李绩只是不收。来晨李绩也备礼来贺。驾山也谆谆谢璧。